中京御刀府公孙氏,原是开朝勋贵,后来开宗立派,雄踞京师。御刀府统制之下有四大刀门,势力雄厚,然而作为府主的公孙家血脉单薄,传到如今的府主公孙繇这代,膝下唯有一儿一女,独子公孙锦名声不显,长女公孙繁却是天资卓越。在其十五岁随父参与皇家围猎之时,更曾一鸣惊人,以优异的才能得到当今孝成皇帝的赏识。
就在今上问起公孙繁志向时,其淡然自若,不卑不亢的表现更是令皇帝龙颜大悦。
“匡扶正义,惩奸除恶,保家卫国”的回答使今上直叹:公孙之女,巾帼不让须眉。遂特封其为司刑寺少卿兼督捕使,专职监察捕狱,缉贼擒凶,对各方大盗首恶有当场格杀之权。公孙繁由此名声大噪。十五岁出道以来,死在她手里的绿林强盗,大恶元凶不可计数,令群贼闻名丧胆,巨恶望风而逃。江湖人称:追魂!
剑宗等人随她进店,纪飘萍拱手见礼,“原来是女捕神公孙小姐,失敬失敬,久仰久仰。”公孙繁微微颔首,语调冷淡,言辞却甚谦逊:“剑宗是当今剑法之最,雄踞西南,青寮协守禁关,威赫北地,区区在下也是闻名久矣。”她既然知道那青年是允天游,当然也知道洛清依合纪飘萍的身份来历。
一行进店,各寻位置坐下,走在后面的允万振掩门闭户,没有半点私闯民宅的心怯。
柜台处点着一盏黄灯,摆着一把算盘和三两本翻开的账簿。他们立刻察觉到柜台后藏着的四十岁掌柜模样的男人,此刻正从柜台后露出两只小眼睛,充满恐惧的望着这边,瑟瑟发抖。显然在她们到来之前,掌柜的正在柜台算账,直到公孙繁破门而入,他就立刻惊慌失措的躲进柜台底下。
习武之人早已练就耳聪目明的功夫,即使此时店内灯火微弱,视线朦胧,众人也早就察觉到他的存在。
允万峰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装模作样的环顾大堂,见没人上来招待,干脆向店主人喊话:“光天白日的,怎么不做生意啊?既然有贵客到临,掌柜的还不出来迎接?”那掌柜一见这些人执刀持剑,就知他们是些江湖豪杰,而江湖中人可以说是经营客栈最不喜欢的客人里都是首当其冲的。这些人凶名在外,一言不合打砸店铺都算小事,发起性来,闹出人命都是寻常。
掌柜的支支吾吾吞咽好几回唾沫,终是壮起胆子站起来,颤声道:“各位客官,本……啊,不,敝店如今正停业修整。此时,不,不宜招待,要不请各位尊客到别家看看?”公孙繁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当即向允家兄弟暗使眼色。允万峰立刻拍案而起,将刀拔出半截,登时寒光朔朔,晃的那店家都要睁不开眼睛。
“你这厮少来搪塞小爷!我不管你做什么关门闭店,快上些好酒好菜来,不然,仔细你的脑袋!”他这般恫吓虽然无甚新意,可那把霸刀却最能使这等小民畏首低头。那店家见他刀光凛冽,果然点首如捣蒜,嘴里不住称是,两脚却发软,轻易不能挪动半步。
公孙繁放缓声音,“店家,你随意做些就是,一路风尘,我等……”说着,她看看雁妃晚那边,也把她们算在里面,“和众位朋友并不挑剔。还有那位大师,请为他准备些斋素。”淳省闻言,遥遥道谢,合掌念诵佛号。
那店家苦着脸道:“不瞒各位女侠,各位好汉。后厨告假回乡,如今厨房是真没人手,就连我那堂妻也逃……唉,也回到娘家去,小的不擅庖丁,恐怕不能招待。”
“此话当真?”公孙繁目光如炬。店家身体颤抖,不敢直视,连忙拱手赔罪:“小的不敢欺瞒啊。”
堂内陷入诡异的沉寂。这般窘状,倒真是出乎意料。君子远庖厨,这些少年少女俱是名家出身,自幼学武,不通厨艺。半晌,唯有风剑心怯生生的举起手来,她轻声问道:“不如?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不如就让我来吧?”
一行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这名不起眼的少女身上。公孙繁奇道:“小姑娘你会做菜?”
风剑心点头道:“早在宗门时,我就时常找山上的师傅们学过,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合乎各位公子小姐的口味,我,我只给大师姐做过。”
洛清依道:“你的手艺,自然是不错的……不过,注意别太累着自己。”
听着风剑心答应,公孙繁让店家将风剑心带去后厨,顺便让允万福去帮忙搭手。
趁着在店里等酒菜的间隙,两方人马互通名姓,就算是正式相识。其间抬举寒暄不赘,洛清依就允天游先前莽撞之言深感歉意,公孙繁性情豪爽,直道无妨。
公孙繁虽有雅量,允天游听在耳里,面色却颇不自然。想他金剑游龙在西南也算是名声鹊起,可刚刚却被公孙繁一刀制住,委实大失颜面,若是传扬出去,指不定还会让他名声扫地!要是败给名震武林的宗师大家也就罢了,偏偏对方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子,往日间自诩得天独厚的骄傲,顷刻间粉身碎骨。就连允氏那两兄弟瞥过来的眼神和似笑非笑的模样,在他看来都带着满满的嘲讽和鄙夷。
允天游越想越是苦闷难堪,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公孙繁究竟是从哪里练来这身诡异奇绝的刀法?难道她御刀府的绝刀当真如此厉害?就连他也不是这位公孙小姐一合之敌?
不管允天游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公孙繁不消三言两语,就已和剑宗一行相识,顺带着认识过那位俊朗的青年和尚。听说对方来自万佛洞天的禅宗,公孙繁随意问道:“久仰禅宗威名,大师不远万里而来,不知要往何处?”
公孙繁目光锐利,望向淳省,显然另有深意。那和尚不惊不忙,合掌道:“小僧自金顶圣地而来,一路向北修行,观世间疾苦,传我佛福音。”公孙繁见他僧装灰旧,显然风尘仆仆,颠沛流离,遂道:“法师禅心专注,一路砥砺前行,实在是功德无量。”
淳省微怔,回道:“砥砺磋磨皆是修行,佛法无边,渡人无界。信徒的功德就是小僧的功德,若世人皆可向善,则佛门自然功德无量。”公孙繁颔首称是,众人皆有赞许之色,暗道:这和尚年纪虽轻,佛法却高,或许将来会是位得道高僧。
雁妃晚神色微动,问公孙繁道:“恕我冒昧相问,不知公孙小姐到此,所为何来?”公孙繁檀口微张,随即再抿住,似是欲言又止。
此时正好掌柜的回来,公孙繁立刻将他叫到面前,直接讯问起来,“外面铜钱冥纸,是谁家在出殡治丧?”
那店家起先还有些犹豫,见公孙繁和众人摆出威吓的架势,立时瑟瑟发抖起来。他神情纠结,再三犹疑之后,索性咬牙跺脚,叫道:“唉!小的瞧诸位模样,可是道上的英雄好汉?那就索性实不相瞒吧!这敝店在此安身立命已有二十年之久,如今这镇甸是家家闭户,店店关张,那都是这近来的惨祸给害的啊!”
此言一出,众人心神震微动,立刻凝神倾听,唯有公孙繁依然神色自若,道:“愿闻其详。”
掌柜的拖过来条长凳在众人面前坐定,思量半晌,将事情的缘由脉络梳理通顺,再向众人娓娓道来。
“我们高阳镇距离出阳城不到百里,藉着术州府城的便利,在这北地也能安居乐业。镇民恪守本分,民风淳朴,本来是相安无事的,可这半个月前,这附近却生出两桩大案,弄得是人心惶惶,百姓们是寝食难安呐!”
公孙繁托起茶杯轻泯,接着皱眉问道:“是什么大案?”
那店家忽然神色古怪的往几个姑娘脸上打量,似是有些羞于启齿,半晌才支吾着道:“是,是两桩,采花案。”
话音刚落,男人们登时面如针刺,少女们都觉尴尬和羞愤。淳省连忙双掌合十,低呼佛号,口中念念有词。唯有公孙繁似是早有预料,依然神色如常,不过攥紧茶杯发白的指尖还是显露出她内心的愤怒,“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那店家既痛心又愤怒,恨恨骂道:“可不是吗?那县城里的张家小姐,小镇上的彩云姑娘,都遭到那恶贼的毒手!可怜彩云那姑娘才十四岁啊,她出事的那天,我还瞧见她高高兴兴的出门给她老娘买布料做衣裳来着,谁知道,谁知道,第二天……她就,她就……唉!该千刀的恶贼!毁去姑娘的清白就罢,何苦还要害人性命呢?”
店家说着说着,已是两眼通红,显然是真情实感,他哀叹连连道:“等我再瞧见她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衙差给她草草盖上白布就把人抬去了县衙。听人说,姑娘死的不好看,走的也不安宁。是被那恶贼扒去衣裳,活活吊死在梁上的,死的时候,眼睛都合不上……唉,造孽啊!她家老娘命苦啊,就她这么个女儿,彩云她爹短寿,早年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她们娘俩相依为命。彩云勤快聪明,很得主家的喜欢,日子过得虽不富余,也算是有滋有味了。大家伙儿还说,彩云她娘这回啊,总算苦尽甘来了……谁曾想……谁曾想……”话音未落,已是老泪纵横。
“那出殡的,就是这个姑娘?”公孙繁问道。
店家摇摇脑袋,叹道:“这是重案,现在案子没结,尸体还停在公衙里呢,听说要等县里来人发落。”
允万峰奇道:“既然不是她,那出殡的是什么人啊?”
雁妃晚和公孙繁神情凝重,似是早有意料。果不其然,那店家苦着脸道:“出殡的,出殡的是镇里的义庄,死的人,是彩云她娘……“
“啊?“
“彩云那姑娘就这么去啊,她娘就再没指望咯……那些天哭得死去活来的,眼睛都要瞎咯,送走姑娘的尸体后啊,趁着没人注意,想不开,就这么磕死在井口,随着她那苦命的孩儿去了。”
众人闻言不禁唏嘘,胸膛苦闷,义愤填膺。
允天游扬言道:“若叫我擒到真凶,必将此贼碎尸万段!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店家感激颔首,“少侠有心,若能除去此贼,阖镇居民必将对诸位少侠感激不尽!”
雁妃晚总算知道这里面的来龙去脉,“所以,如今的高阳镇才会家家闭户,店店关张?“
“唉,没错,正如姑娘所说。高阳镇距离出阳城甚近,两地之间屡发命案。张家小姐十天前在莲花亭遇害,彩云姑娘三天前在家里出事,两人俱是一般死状。大家伙儿都说,现在是有采花大盗潜伏到术州,就在出阳附近作案。而且,听说还不止这两起……这,这岂能不让大家人心惶惶啊?现在这家里不管有女眷或是没女眷的,成家的还是没及笄的,能送的全都送到别处去了。我,小的也不瞒诸位,我那内人也是四十多岁,徐娘半老的,我也让她带着我那没满十二岁的姑娘回娘家躲避风头去了。不怕各位笑话,就怕这贼人哪……他,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公孙繁颔首赞许,“店家也是怜妻爱女,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对对对,”掌柜的不住点头,道:“大家也是真的怕。官府那边是半点动静也没有,这官府无能哪,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对吧?因此谨慎起见,这镇里一旦太阳落山就立刻关门闭户。那些不认识的,外乡来的客人都不敢收留。因此,小的之前才关门闭店,没敢给诸位贵客开门,还望各位见谅。”
公孙繁轻轻放落茶杯,“原来如此,公孙承教。”
店家起身前还特意嘱咐道:“恕小的多嘴说句,各位姑娘年轻貌美,这贼人神出鬼没,诸位要万万小心呐!”
剑宗面露感激,公孙繁道是无妨,“掌柜的歇息就是,这里不用招待了。”
店家经营久矣,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客人阅过无数,知道她们是有真本事的,也不怕会少他那点酒钱。这些少年英雄,江湖豪杰锦缎华裳,气宇非凡,与那些撒泼耍横的地痞流氓大不相同,想来是大有来历的人物,哪里还会混赖他那三瓜两枣?知道她们还有要事商量,店家也不敢多问,随即恭敬告辞,回到后院。
主人家一离开,雁妃晚随即摘掉面纱。她姿容清灵毓秀,虽还未倾城绝色,已经惹得允家三人当即看直眼睛,就连公孙繁眼里都闪过惊艳之色。
雁妃晚捧茶品茗,神情自若,似乎早是智珠在握,她道:“不知公孙姑娘还有何事要议?可要我等先行回避?”
公孙繁轻咳两声,藉此唤回允家三人渐渐飘忽的心神。
她道:“你们身在公门之外,此事原本与你们无关。不过既然适逢其事,公孙繁冒昧相问,不知剑宗的各位对此案有何看法?”洛清依眼眸清冷,回道:“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公孙姑娘若有需要,我等义不容辞。何况扶危济困,惩奸除恶当是我辈所为,事已至此,剑宗岂能置之事外?”
公孙繁颔首赞道:“好!嫉恶如仇,拔剑相助,不愧名门正宗。”
雁妃晚略微思索,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公孙姑娘赶到此地,必是为此案而来。”
公孙繁颔首,“不错。”
雁妃晚道:“我想知道,对这两起命案,公孙姑娘现在掌握到什么程度?”
公孙繁蛾眉紧蹙,沉声道:“不止两起命案。这三个月来,发生在京外,川北和既昌三地的,就已经有七起重案!”
“什么?”
闻言,在场诸人不禁嗔目切齿,怒气填胸。
七起命案,那就是七条无辜的生命,凶徒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丧心病狂!
“此事非同小可,甚至震动京城,因而府主命我亲来,缉拿凶犯。”
公孙繁向众人道:“七起命案,凶犯的手法如出一辙,被害人没有挣扎的痕迹,歹徒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遑论活口。死者皆是年轻貌美的女子,除此之外再无关联。她们有年近三十的良家妇人,也有待字闺中甚至是未及笄的姑娘。凶徒的手段极其残忍。这恶贼在犯案时,受害人家属往往都会陷入沉睡之中,不会发现半点异常,更不可能见到凶徒的样貌身材。通常家属发现死者被害之时,她们都是不着寸缕的被吊死在房梁,而且干净利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这该死的奸贼!”
“各地县府派出合衙官差,散布各处村镇查察,也寻不着半点蛛丝马迹。因此将案件整理成宗,上承司刑寺定夺。我应父命,接下此案,通过整理各处县府的消息,这才知道,原来这是桩连环要案!”
雁妃晚问,“那么,公孙姑娘是否从这连环案中看出些许端倪?”
公孙繁摇首叹道:“案件之间的时间间隔并无规律,选择的地点更是毫无章法,时而在京外,时而在川北,最近的两起则是在高阳镇附近,从凶犯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来看……“公孙繁本来言语精炼,唯有在谈论案情时才愿意多费唇舌,事无巨细的娓娓道来,“我推测凶徒或有一骑骏马,供他星夜往返流窜各地。从他的犯案时间极其紧凑可以推断,他基本没有选择目标的时间和准备现场的余裕,几乎是在他到达当地的当时就会立刻犯下重案。因此极有可能是随性为之,而且非常猖獗。”
雁妃晚立即提出质疑,“公孙小姐能肯定犯人是一个人吗?”如果是团伙作案的话,那么就会拥有充足的时间选择目标人物,那星夜往返的痕迹就有可能是在故弄玄虚,欲盖弥彰。
公孙繁道:“不能排除有这样的可能性。不过现在我手里记录的三十五份卷宗,其中详述的案情和手法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雁妃晚疑惑,舒绿乔更是直接问出声来,“不对啊,不是说有七起命案吗?就算你手里有全部的卷宗,那多出来的二十八份是从哪里来的?”
允万峰这时插话道:“是我找到的。”众人望着他,允万峰打量过公孙繁的眼色,见她微微颔首,才继续说道:“大小姐觉得这些案件的描述她似有所闻,命我从刑部调来多年前结案的卷宗给她过目,并领万福万振前来辅差办事。”
众人惊呼道:“拿的是谁的卷宗?”
公孙繁眼眸倏沉,寒声道:“是十五年前,当时惊动北境三省的采花大案,巫山五鬼,宋窃玉!”
“什么?”
洛清依掩唇轻呼出声来。
巫山五鬼,这是让她感到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号。当年作恶多端的五大恶贼就是死在日月双剑之下。与父母相关的事情,总是能轻易牵动她的情绪。
雁妃晚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让我们也参与进来的原因?”
公孙繁道:“梁上悬尸,杀人无形,神出鬼没,这种种痕迹都表明,凶徒的作案手法和十五年前都是若合符节。”
“不可能!”允天游首先叫道,满脸不信。
“十五年前,巫山五鬼纵横北方,恶贯满盈。我那两位师伯行侠仗义,万里缉凶。追击七天七夜,终在西荒的流魂谷外,将五鬼斩尽杀绝。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五鬼又怎么会到此处兴风作浪?”
公孙繁冷静道:“初出茅庐的日月双剑当时确凭此役名震江湖,公孙神往久矣。可是,我查阅过当年的卷宗,根据当时的结案陈词所述,四鬼确然格毙当场,曝尸荒野。唯有色鬼宋窃玉被卷进黄风尘暴之中,生死不知。因江湖十年之后仍无消息,才被官府认定为死亡,而当时他所犯下的二十八宗采花命案才能递书陈结。”
听闻此言,剑宗不免神情凝重,忧心忡忡。
“这么说来,你是认为此贼或许还在人世?而且,依照邪道妖人有仇必报的蛇性……”雁妃晚看了看洛清依,见她神色还算淡然,说道:“蛰伏十五年之久,两位师伯已然仙逝。若他真有心寻仇,那么首当其冲的,无疑就是……”
洛清依暗暗捏了捏拳,开始积蓄勇气。当她再望向公孙繁时,眼神里已是坚定和果决。
“公孙小姐是想要借我,引蛇出洞?”
“不可以!”
突然插进来的青稚女声从门后响起,风剑心怒气冲冲的走过来,一把将盛着柿饼的荷叶大碗放在桌上,立刻张开双臂,将洛清依护在身后。
风剑心直直的瞪着公孙繁,愤怒道:“大师姐身骨贫弱,你怎么能拿她当诱饵?你们官府无能,擒不住歹徒是你们的事,与我师姐何干?”
公孙繁轻笑,不以为杵,“你小小年纪倒真是有护主的忠心,难得,难得。”
洛清依心中暖热,搭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放下来。然而素来对她百依百顺的小师妹此时却分外倔强,依然寸步不让。
“师姐你别怕!她要是敢拿你怎么样,我就算是要寻她拼命也……”
公孙繁凤眼微挑,道:“你要找我拼命?恕我直言,就凭你的武功,就算我要拿她怎样,你能拦得住我吗?”
风剑心心神颤动,虽知她说的不错,二者之间的武功天差地别,即使她奋勇拼命也决计挡不住对方半步。可饶是如此,守护师姐,保护大小姐是她的责任和使命,就算是死,也绝不能退却。
公孙繁见她意志坚定,不由心生好感,因此缓声问道:“小姑娘,饭菜准备好没有?”
风剑心瞪着她,显然怒气未消,倔强的没有回答,那副模样,分明就是拒绝的意思。公孙繁向左右道:“你们瞧她,还真有颗忠心护主的犬马之心。”
允家三兄弟闻言发出阵阵嬉笑,就连允天游也不禁投来嘲弄的眼神。这话里虽是在夸赞风剑心的忠诚,可用犬马来形容小师妹,还是让洛清依感到不快。她压沉声音,回道:“公孙姑娘请你慎言,心儿是我娘亲的徒弟,与我以姐妹相称,并无主仆之别。”
她忽然强硬起来的态度让公孙繁感到诧异。洛清依看起来性情温和,竟然会为区区一个小弟子发怒?
御刀府的少府主也不由对眼前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她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风剑心理也不理她。雁妃晚在旁边看着暗笑,这小师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除大师姐的话是谁也不听,谁也不惧。
既然公孙繁有示好的意思,洛清依索性顺水推舟,将风剑心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随即回答公孙繁的问题。
“她叫风剑心,是我娘唯一的弟子。”
公孙繁向风剑心道:“你说的没错。要是御刀府擒不住凶徒是我公孙繁无能,绝不会因此就让洛大小姐以身试险,也不敢让她身陷险境。若是洛姑娘在我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且不说你这小姑娘,就是远在西南的两位剑圣也断不会与我善罢甘休。”
小姑娘听她这么说,心里的巨石总算能慢慢落地。
“不过,这次的凶犯极有可能就是当年的宋老贼。五鬼曾是巫山的主人,当今逍遥境主许白师的师兄。十五年前此人就已是横行江湖的高手,遑论十五年的修行造化,恐怕以他如今的武功,就是合我等全力相斗也未必能轻易取胜。他与洛姑娘的父母还有血债未偿,焉知他不会前来寻仇?以防万一,不仅剑宗的诸位要格外小心,我御刀府也会暗中护卫,这件事,总要知会姑娘吧?”
公孙繁所言极是,洛清依感激道:“公孙小姐顾虑周全,洛清依谢过姑娘的好意。”公孙繁豁达的摆手道:“你也莫要小姐姑娘的叫,江湖儿女,何必顾虑这些繁文缛节?这样吧,我如今虚度二十有三,且长你们几岁,如若各位姑娘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姐姐如何?”
“晚儿姑娘和小乔姑娘,还有这位剑心姑娘也是,可愿结交我这位不成器的姐姐?”
洛清依与雁妃晚眼神对视,俱有疑惑,还有受宠若惊之色。追魂浩然正气,名声远扬,居然愿意和她们这些无名小辈结交,着实是出乎意料。洛清依是剑宗少主也就罢了,雁妃晚和舒绿乔还有风剑心可以说是名不经传,公孙繁竟然等礼相待,可见其胸怀坦荡。
公孙繁真心相待,却之不恭。一念及此,三人从善如流,起身向公孙繁作揖执礼,齐声称道:“见过繁姐姐。”公孙繁面露喜色,连忙将三人扶起。
她们这边情投意合,反而风剑心此时无所适从,迟迟不敢来见。洛清依正要为她们冰释前嫌,公孙繁却向着小师妹道:“这位妹妹似乎还没有原谅我,”转向风剑心,公孙繁恭敬执礼,“先前是姐姐的不是,这里还望剑心小姑娘恕罪。”
追魂公孙繁扬名江湖久矣,论地位不在洛清依之下,武功更是冠绝青年英豪,如今居然纡尊降贵向这无名的小姑娘道歉,实在是大出众人意料。允家三兄弟直呼不可,风剑心更是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我,我这就去给各位姐姐们上菜。”随即逃也似地一通小跑奔去后厨。
公孙繁瞧着觉得甚是有趣,现出饶有兴味的笑容,向左右吩咐,“去,给我的好妹妹帮忙。”
允万峰允万振遵令而去。
姑娘家之间要是亲近起来,那就没有别人插足的间隙,等到风剑心捧着食案再转回来的时候,四位姑娘凑在一桌就已是相见恨晚的模样,还贴心的给她留出位子。
剑宗纪飘萍和允天游还有舒青桐以及万佛洞天的淳省法师坐成一桌,允家三兄弟坐在他们的邻座,三桌客人,如今是泾渭分明。
江湖风传,追魂公孙繁行事冷酷,铁面无情,甚至说她是夜叉女魃,性情凶悍,今日才知道闻名不如见面,江湖流言原是荒诞不经,信口雌黄。
公孙繁正义浩然,英姿飒飒。京都官宦人家的姑娘多是温文尔雅,深闺静处的豪门佳丽,从来就知三从四德,通晓琴棋书画,与公孙繁这种志在江湖,诛邪荡魔的侠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自然是话不投机,南辕北辙。
如今好不容易遇着些性情相投的朋友,众人才知这位姐姐看似孤傲不群,其实性情温柔热情,待人更是光明磊落,洛清依和雁妃晚暗道:江湖的流言蜚语,果然不可尽信。
允家三兄弟自视甚高,却对这位御刀府大小姐极为敬服,凡事以她马首是瞻。本来还对她自降身份感到不解,现在见她和朋友们谈笑风生,也是为她深感欣慰。纪飘萍当然是顺其自然,舒青桐更是乐见其成。行走江湖,与人为善总好过与人为仇,何况妹妹新结交的这位朋友的武功背景皆是不凡,往后若是有剑宗和御刀府的交情,顺势再帮扶一把,凤梧山庄想在西南占据一席之地也不全是天方夜谭。
就在这家冷清的客栈里,众位姑娘在席间高谈阔论,享用美味佳肴,在这处死气森森的镇甸,她们的欢声笑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引起附近镇民的恐慌和注目。
等到晚饭吃的差不多时,风剑心挂念着洛清依贫弱的身体,藉机起身向众人告辞。
公孙繁见她们走后,犹豫着向雁妃晚低声问道:“风小妹妹的手……”舒绿乔同样注意到她的伤残,闻言也是侧耳倾听,雁妃晚幽幽叹道,“听师姐说,小师妹少年孤苦,遭逢不幸,却是个极好的姑娘。”公孙繁与舒绿乔不禁怜惜起她可怜的身世,“原是我不该问。”
次日一早,风剑心醒转过来,按照惯例,她先去洛清依的房外请安问好,听见师姐迷糊不清的回应,她才放心跑去厨房备置各人的早饭。驾轻就熟的下米熬粥,顺便再做道蛋羹,忽的听得客栈外边,街道对过传来凄厉的惊叫声,而后仿佛一传十,十传百,人声渐渐沸腾起来,叫醒这座小镇原本沉寂阴森的清晨。
风剑心慌忙放下手中的瓷碗,急忙跑出后厨,正要往洛清依的房间赶去,刚刚跑到客栈一楼的大堂,就见雁妃晚一边整束发饰,一边匆匆走下楼来。接着昨夜入住客栈的人也纷纷走出来,她们神情凝重,显是听到外边突然惊起的哀恸哭嚎,此时鱼贯而出,循声找去。风剑心没有跟随,径直跑向洛清依的房间,及到门外,洛清依正好推门走出来。
洛清依整衣敛容,一边下楼一边问道,“发生什么事?”风剑心在她身后跟着,答道:“现在外面正有人嚎哭不止,我初时听到一声惊叫,隐隐约约像是有人在哭喊‘死人’这样的话。”洛清依闻言暗道不好,下楼的脚步愈发轻疾。
一出客栈,循着鼎沸的人声,找到客栈对门往右三户的地方。这地方离得极近,难怪风剑心能听见惊声尖叫。等她们赶到,拥堵的镇民早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洛清依与风剑心对视一眼,纵身提气,使轻功翻越矮墙。院内的百姓见她二人身负武功,不敢招惹,随即自觉往两边让开。她们径直走进房中,客栈里的剑宗等人和允家兄弟早已到达现场,一群镇民正对着地上那具裹着床被的尸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对老夫妇正趴在尸体旁边撕心裂肺,哭天抢地。
洛清依和风剑心一进这房间,就觉气味异常,空气中除有一股人在吊死前失禁的臭味,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走近时,发现镇民们居然自发的筑起人墙,将尸体牢牢保护在身后,不让任何人接近。就连公孙繁也只能站在人墙外,她审视的目光正打量着房间里的所有事物,以期能从这里找到些蛛丝马迹。
她见洛清依和风剑心过来,微微颔首示意,接着说道:“今日清晨时分,死者的公婆发现她还没过来请安,找过来就发现她的尸体,和先前的命案如出一辙,死者生前遭受过侵害。死时赤身露体,被吊死在梁上,是她公婆割断绳索将她放下,用被褥盖住。”
“公婆?”洛清依微感讶异,看来这次凶徒选择的目标是年轻的良家妇人。
公孙繁凝眉道:“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挑衅。我们刚到镇上,隔日就有命案发生,不管凶徒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要将他绳之以法!”
洛清依问,“姐姐不过去看看吗?”
公孙繁回道:“现在这里的百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就算亮出女督捕的身份,他们还是不肯放我过去。也罢,我也想先瞧瞧,这出阳城的捕吏到底有什么手段?”她再看两眼,转身就走,舒绿乔奇道:“繁姐姐不再等等吗?”公孙繁道:“此去出阳,府衙的捕吏从收到消息到赶来此地少说也要三两个时辰,与其在这里空等,不如用过早饭再来。”
舒绿乔知道,旋即也跟着雁妃晚退出人群。一行撤出现场,唯有淳省这出家之人,慈悲为怀,执意要留下为死者诵经超度。
风剑心见到盖着被褥的尸体,心情立即低沉下来,一路怏怏不乐,忧心忡忡。不过饮食是人之常欲,总要吃饱喝足才能找寻到真凶,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
做完蛋羹,与芝麻粥一道端出,众人就坐在大堂,神情都有些凝重。唯有公孙繁见早饭备好,眸里微亮,舀羹用餐,毫不耽误。
这位姐姐的食量非比寻常,性情豪迈洒脱,她边吃便道:“我知道你们现在心情沉重,我又何尝不是?姐姐见过的尸首,不下百具,要知道悲天悯人皆是无用,不如养精蓄锐,为死者缉贼拿凶,告慰亡人。”最末还顺嘴赞道,“风小妹妹的手艺当真不错。”
公孙繁言之有理,众人闻言,总算收拾心情,开始享用早餐。早饭用毕,法师淳省超度回来,雁妃晚先道:“大师超度亡魂,功德无量,属实辛苦。”
淳省低呼佛号,合掌而拜,沉沉叹气,随即回到房间。
客栈的大门一闭,各人回到桌前,三张桌形成合围之势,公孙繁也不避讳,开门见山道:“闲话少说,我之前去过凶案现场,虽然没有过去详查检证,不过还是得到些许线索。”
雁妃晚道:“公孙姐姐但说无妨。”
公孙繁道:“凶犯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遗留明显的蛛丝马迹,但是正因如此,这如出一辙的手法,我想这桩命案也系出自那名采花盗之手。”
允天游道:“就是知道这点又能怎么样?我们还是捉不住他。”
公孙繁不以为然,“这恰恰暴露了凶手的行藏。”
洛清依略微思忖,说道:“不错,出阳城的命案发在十一天前,随后的一起就发生在这小镇里,如今第三起就在昨夜,那就说明凶手已经近在眼前,要么他就一直在这附近,要么他可能从未离开。而现在,他也极有可能还在镇上。”
公孙繁颔首,“妹妹所言,正合我意。凶犯在我们到达的次日作案,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蓄意挑衅,那么,他极有可能会继续行动。”话音落地,众人心中一凛,不免忧心忡忡起来。若是对方有心挑衅,那么迟早都会向她们伸出魔掌,无疑是可以预见的。
沉吟片刻,公孙繁道:“还有一件事,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还嗅到一股若隐若无,驱之不散的异香,像是香雪兰的味道,各位可曾注意到?”
雁妃晚回道:“正要与姐姐说起此节。”
公孙繁道:“愿闻其详。”
雁妃晚的目光扫过在场的男子,见他们全数羞愧的垂着脑袋,默然不语,说道:“我们在中京的时候,正好与人有过照面。此人就是用带着香雪兰的迷香将街巷的男男女女放倒。这迷香若是武艺高强者早有防备的话,效用不大,可若是寻常百姓,当真是防不胜防。”
公孙繁凝眉说道:“可是巫山的恍然香?”
“正是。”雁妃晚回道:“使用它的人,就是逍遥津的镜花雾绡姬。”
公孙繁冷哼道:“我就知道,恍然香是巫山的独门迷药,看来恶贼确实就是巫山的人!卑鄙无耻的奸贼,尽挑些可怜无辜的弱女子下手,真是禽兽不如!”
雁妃晚道:“如此可知,其一,此人所用迷香是巫山独有,那么就证明他和宋老贼关系匪浅,抑或就是他本人。其二,此人还在高阳镇内,而且距离我们极近。那么,想要在他下次犯案之前擒住,就要尽早谋划才是。”
说的简单,可凶犯神出鬼没,至今杳无音信,要擒住贼人,谈何容易?
公孙繁的视线落在洛清依处,眼神踌躇不定,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洛清依感受到她的目光,索性直言,“公孙姐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小师妹的心里莫名生出不安的预感。
果然听公孙繁道:“事到如今,唯有引蛇出洞为计,不过此事需要冒些风险,不知道各位愿不愿做?”
剑宗众人相互对视,已知公孙繁的计策。风剑心当时就要出言阻止,洛清依先道:“为求大义,岂可惜身?惩奸除恶,剑宗义不容辞。一切但凭姐姐驱使。”
“好!”公孙繁由衷赞道,同时还安慰随时准备护主的小师妹,“风妹妹先息怒,姐姐既然出谋献策,就必定会护她周全。”
风剑心闻言神色稍霁,犹然不敢掉以轻心。众人都凑近过来,听公孙繁安排布置,审慎其中的破绽和可能出现的意外,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众人将计划敲定,店外这时传来阵阵踏地的靴声,密密如雨,呼呼如风,忽如一道惊雷骤起,紧闭的店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两队人马从左右杀将进来,当先的魁梧大汉身穿捕服,腰佩钢刀,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就是拔刀怒指:“来人啊!将这伙贼人统统与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