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绡唇边噙起微笑,不由抚掌称道:“好聪明的姑娘,姐姐都有些喜欢你了。”
雁妃晚神色不动,当然不会轻易听信她的鬼话。“被你这样,江湖都谈之色变,视如蛇蝎的邪道第一美人喜欢,实在不能说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雾绡姬忽然就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哀道:“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于那些觊觎妾身蒲柳之姿的人来说,妾身的确是非常致命的,但是,那些人依然不知死活的趋之若鹜,难道这是我的错吗?”
雁妃晚不置可否,她对任何事物都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怀疑和理性,在她没有亲眼见到雾绡姬滥杀无辜之前,她还无法将眼前这位妖娆妩媚的美人和传说中凶名昭著的蛇蝎妖姬联系起来。
洛清依道:“十四年前,我剑宗的日月双剑前往巫山击杀逍遥五鬼,最终五鬼伏诛,逍遥津失去五位镇山长老,此仇不可谓不深。你师父极乐仙子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要与剑宗势不两立。你今日却为何出手相救?”雾绡眼眸笑意盈盈,半真半假道:“或许,就算是我难得的发回慈悲吧?”
也不知洛清依是否真的相信她这番说辞,不过,既然她不愿意说,洛清依也不会追根问底。若真如雾绡姬所言,镜花对她们没有恶意,洛清依和雁妃晚绝对不会主动去招惹这样可怕的敌人!以她们目前的本领,贸然挑衅一位登峰造极境的邪道高手,那是相当不理智的。
洛清依再拜,“天高地厚之恩,洛清依没齿不忘。他日雾绡姑娘但有所命,我必不会推辞。即使是想寻求剑宗的帮助,我也会定竭尽所能,义不容辞。”
“常言道,正邪不两立。我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少宗主不必这般感恩戴德。还有,你最好不要向我打听巫山的事,姐姐一律无可奉告。”说到这里,已有告辞之意。雾绡收敛起那身魅气,那种蛊惑人心的危险气质稍稍淡去,此时的她倒真像是在照顾晚辈的邻家姐姐。
雾绡姬挂上面纱,正要点足就走,忽然想起什么,望向她们道:“你们该不是要北上河朔,去巫山云湖吧?”洛清依和雁妃晚神情略微迟疑,雾绡就知道她猜的没错。思量半晌,还是说道:“虽说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多半不会信我。但是你们最好知道,所谓白龙降世的传说,既是机缘,更是祸事。你们既是剑宗翘楚,大可不必犯险。以你们现在的本事,根本无法撼动巫山。若是遭逢不测,则追悔莫及,切记,切记!”
她玉足轻点,那抹红云飘然出楼,瞬息已在三丈之外。雾绡姬轻功鬼魅,两三处起落,早已没有踪迹,莺声燕语却余音袅袅。
“宝剑易折,红颜薄命,锋芒太露,断不能久。望两位珍重。”
那抹红绡飘然远去,再无声息,就如她来时那般始料未及,去时也如冰销雾散。
徒留洛清依和雁妃晚在原地莫名其妙,百思不解。
她们不知道巫山的镜花是敌是友,而传说中艳名远播,恶贯满盈的雾绡姬似乎和她们的想象大相径庭,这江湖也比她们想象的要更加变幻莫测。
等到恍然香的药效过去,剑宗的纪飘萍和允天游及舒青桐最先醒转。纪飘萍勉强睁开眼睛,见到自己躺在街道,周遭是躺倒满地的京城百姓。不远处,三四名京都府衙的差官正在对洛清依和雁妃晚盘查讯问。纪飘萍晃晃脑袋,神志还未完全清醒,“我,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允天游也不断按揉着额角,缓缓坐起身来,随后,那些昏睡之前的零星记忆便慢慢回涌进脑海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正和允家那几个混账决斗来着……后来,后来就是被那妖女暗算……然后呢?然后是……
思及此,允天游缓缓站起,左右张望,眼神戒惧,“那妖女呢?那妖女到哪里去了?可恶!竟敢用迷香暗算我,当真是无耻至极!”随即他发现正在应付官差的洛清依和雁妃晚,不禁大喜过望,摇晃着身体,快步走过去。
“师姐,晚儿师妹,你们没事吧?都怪那妖女手段卑劣,我一时不慎,因此误中她的诡计!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允天游如此失态,还因那妖女的姿色而神魂颠倒,此事他深以为耻。因而话里话外,连称痛心疾首,还将出丑的缘由全推脱给妖女的迷香,希望以此挽回些颜面。
洛清依和雁妃晚不置可否,见众人都已醒转,道:“既然大家安然无事,那就先走吧。”
说罢,向府衙差官颔首告辞,风剑心紧随其后,雁妃晚此时还抱着舒绿乔。这姑娘的迷香已解,不过现在像是已经睡熟过去。
衙役原本接到报案,说是待贤坊的居民无故昏死街巷,因而火速赶来,正将洛清依和雁妃晚扣住盘问。如今见居民纷纷醒转,并无命案发生,也只能将人放过,任她们离去。
官差虽然撤去,允家三兄弟却还不肯善罢甘休,不住向允天游叫骂:“小贼!你,你休走!”
“有种的,咱们再战三百回合!”
雾绡姬似乎对他们特别照顾过,以致半点不会武功的街坊们都能自如活动,他们竟还在挣扎着,一时半会不能站起来。
剑宗置若罔闻,转进她们在京城的落脚处,洛清依已经吩咐风剑心开始收拾行李,明日离京。纪飘萍等人方知洛清依说的那一声“走”,指的居然是就此离开这里。这决定太过仓促,甚至让他们都有些无法理解。尤其是允天游,他素来心高气傲,对洛清依的决定颇有微词。他虽厌盘踞在此的霸刀,却也无比向往京都的繁华。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就要离开?如此仓促,若叫他们知道,还以为我们是心生畏惧,落荒而逃呢。”
纪飘萍和舒青桐难得沉默,似乎也不理解她的决定。
洛清依没有将雾绡姬的话据实相告,而是抛出模棱两可的理由。
“强龙难压地头蛇,御刀府在京城的势力远非剑宗可比。你此番出言冒犯,现在不走,难道等你节外生枝,徒惹事端?”
允天游忿忿不平,傲然道:“来就来!左右不过是三个小混账,天游何足惧哉?”
洛清依默然无言,已不想再与他说话。纪飘萍见他性格冲动易怒,还真怕他在京城闯出弥天大祸来,想通此节,他也劝道:“师侄年少轻狂,不知若是你那位大伯霸刀允破千来此,你可能抵挡?” 允天游哑然,勉强道:“如今我,姑且还不是他的对手。”
纪飘萍再问:“若是御刀府公孙繇亲临,你可能招架?”
允天游这次彻底无言。饶是他自负年轻一辈中的凤毛麟角,也绝不敢认为自己能与那些成名已久,威名显赫的一流强者相提并论,何况是公孙繇这样雄霸京师的武林巨擘?此时他再无多话,悻悻离开,各人回房收拾行装不表。
等到酉时三刻,雁妃晚夜访洛清依。
“师姐,你还醒着吗?”
房内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呼和慌乱的响动,雁妃晚蓦地心神震动,暗暗惊异:她们……应该,还不至于如此荒唐吧?
同床共寝也就罢了,难道真的已经作出无可挽回的事情来?
稍待片刻,房门从里面打开。小师妹此时正满面通红,衣衫凌乱的站在她面前,深埋着脸,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雁妃晚心情骤沉,直至看见坐到桌前,披着外裳,里衣整齐的洛清依,总算安下心来,怪自己胡思乱想,杞人忧天。
没等雁妃晚说话,风剑心就以“三师姐夤夜到访,必有要事”为由借故离开,话音未落,已是落荒而逃。雁妃晚望着她消失在夜幕的身影,向洛清依投去意味深长的微笑。
虽然她们之间从没有过逾矩的行为,雁妃晚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还是让洛清依感到莫名的心虚。早知道当初她就应该坚决制止三师妹同行,她过分敏锐,也太过聪明,轻而易举的就让她们的秘密无所遁形。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没有这样,她也必定会失去三师妹这位可靠的强援。
洛清依端正坐姿,试图将她的视线引回自己这里。
“我还在想,你也是时候来找我。”
“那么师姐尽管说说,我会来找你问什么?”
她们之间,除那件事以外,没有其他的秘密。
洛清依的眼眸忽明忽暗,纠结沉吟道:“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主意,也没有办法……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她的神情痛苦犹豫,始终无法做出选择,“他们毕竟是我的至亲。爹娘死后,他们或许没有对我那么百依百顺,那么无微不至。但是寸草春晖,我也没有尽到作为他们孙女和剑宗少主的责任。而现在,作为他们仅存的血脉,我甚至还在想着怎样去逃避这种责任,想着抛弃他们,想着任性妄为……”
雁妃晚收敛起笑意,对她的答案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是选择至亲,还是选择自由?
大师姐说的不对。即使是像她这样聪明的人,这依然是两难的抉择。
“你说的不对,”雁妃晚望着她,眼里是洛清依从未见过的落寞和苦涩,“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用理性去衡量感情。”
在那刹那时,洛清依居然在她的眸里看到某种相似的情绪,但是,那种情绪就像是错觉,转瞬即逝。
“尽管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竭尽所能的去帮你。不过,你最好在到达北境之前作出决定。否则,一旦你和青寮交换信物,完成文定之后,想要再反悔,那就不是秦洛两家的家事那么简单。虽然,你想要逃亲这件事本身就很困难。”
一边是传承的桎梏和剑宗的责任,一边是未知的前路,和可以预见的浪迹江湖。洛清依愁肠百转,依然进退两难,茫无端绪。
雁妃晚见她犹疑未决,一时半会还拿不出主意,也没有继续纠缠她。她夤夜到此,当然不会是坏心的想让她彻夜难眠,而是另有要事。遂说道:“这事情终究要师姐你自己作主。我来找你,是还有其他的事,要与你商量。”
洛清依稍微收拾起情绪,道:“三师妹七窍玲珑,巧捷万端,凡事由你作主就好,哪里还需要与我……”见雁妃晚神情倏忽凝重起来,她道:”也罢,师妹但说无妨。“
雁妃晚索性开门见山,“你觉得雾绡姬这个人怎么样?”
洛清依不解道:“师妹你出道的时间比我要早,江湖上的事理应是我来请教你才是。”
雁妃晚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逍遥津镜花水月,艳名远播,心狠手辣,在正道的风评很差。”
“为什么要特意说是正道?”
雁妃晚露出些微嘲讽的意味,“因为正邪两道,势同水火。在正道这里,邪道的风评都很差,这是由他们所处的位置决定的,不能作为事实的依据。”
“师妹的意思……”洛清依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你其实是不认同他们的吧?“
雁妃晚不置可否,别有深意道:“奇怪的是,镜花不止在正道声名狼藉,就连在邪道十三门里,她的喜怒无定和蛇蝎心肠都是人尽皆知的。尽管我认为,比起她那位被称为‘水月’的师妹而言,她的手段还要正派许多。”
“那么,你是认为她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她确实救过小师妹,但她也是邪道妖女。邪道奸邪残忍狡诈,若是掉以轻心,极有可能会因此枉送性命。”
雁妃晚说道:“比起她的品性,我对她的目的更有兴趣。”
“你是说,她救小师妹是别有用心?”
“不,”雁妃晚对她事事以小师妹为重的本能感到有些无可奈何,“我是说,她出现在京城的目的。”
雁妃晚疑惑,“巫山距离京城千山之遥,雾绡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洛清依神情慎重,“据她所言,白龙降世之说莫非不是捕风捉影,而是煞有其事?而且,白日里,我们见到的那些人……”
想起早先所见所闻,洛清依不禁忧心忡忡,“三清巅太玄教,万佛金顶禅宗,还有御刀府的闪电快刀肖家,这些武林豪强如今现身京城,恐怕这里不日就要成为是非之地,这也是我想要尽快离开京城的原因。”
“凌云道人,南桥浪客,黑山双煞,想来江湖武林,觊觎秘宝的大有人在,”雁妃晚直言不讳,道出心中所想,“比起北境青寮,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为巫山出世的那件宝物而来。”
洛清依道:“难道是许白师想要先发制人,独占宝物,因此让镜花暗潜京城,先出杀手?”
“依我看来,孤军深入绝非上策,巫山即是逍遥津根基所在,她们本来就占据地利,再以逸待劳,占据天时,实在没有在京城动手的理由。而且,这样无异昭告武林,白龙降世之说所言非虚,如此岂非弄巧成拙吗?”
“师妹所言极是。看来这镜花出现在京城并非偶然……”
“现在我们掌握的消息太少,还难以揣测出她的真正目的。不过,还有其他的事也同样让我在意……”
洛清依微笑道:“师妹冰雪聪明,你果然注意到了吧?她的轻功……”
“不错。”雁妃晚洛清依对视过后,同时道:“移星步!”
得到相同的答案却并没让她们感到轻松愉快,反而心情愈加沉重。雁妃晚道:“巫山临海,山脉延绵辽阔,却是四面环水的地形,逍遥津所使的轻功,名叫羽裳云梦,施展时,宛如凌波起舞,华美异常。可那日雾绡所用的轻功,起承落足,竟与我剑宗的移星步有三分相似,着实让人百思不解。”
诸门各派的武学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各派武学基础的差异,招式的不同,内息吐纳转承的差别会导致轻功步法也是大相径庭。总而言之,剑宗的剑法就需要搭配本门的身法移星步来运用,若是“借用”别派的身法,剑法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无法顺利施展出来,这就是诸门各派武学之间的藩篱。
因此,雾绡姬的身法会和剑宗的移星步有相似之处才会如此令她们忌惮。
雁妃晚道:“师姐,最好的结果,就是她镜花天资敏悟,从剑宗弟子那里偷学过移星步的身法。可要是作最坏的打算……”
洛清依与她对视,心领神会,不约而同道:“剑宗有巫山的内密。”
这样的猜测一出,洛清依和雁妃晚同时哑然失声。其实无论是正道还是邪道,在对方的阵营里安插内密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就譬如剑宗门下弟子有近万之众,要安插奸细可以说是防不胜防。不过当她们真正直面这样的真相时,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惊惧。
没有证据的猜测终究是自寻烦恼,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她们想要从茫茫人海中揪出可能存在的奸细简直是痴人说梦,而且这也有可能是雾绡姬挑拔离间的阴谋。因此她们思量半晌,最终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兵来将挡。
雁妃晚向洛清依告退,出来时见风剑心还守在门外,还向她行礼,“三师姐。”
雁妃晚瞧她那副心虚胆怯,惶惶不安的模样,不由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暗道:就是你这小家伙害的大师姐黯然神伤,寝食难安吗?唉……也不知道你们这前世是修的到底是福,还是造孽?偏让你们此生遇见,真是造化弄人……全然没注意到此时她眼里流露出的愉悦和宠爱……雁妃晚莫名其妙的轻轻叹息,随即转身离去,徒留风剑心站在夜里,不明所以。
翌日,剑宗七人直出京城。可惜还未见识过中京皇都的辉煌雄伟,还未瞻仰过京都深处那座禁宫的至高权威,就要匆匆离去,她们对这座六朝皇都的印象就如雾里观花,浮光掠影。
三日之后,她们通过朔京道抵达术州府出阳城,此地已远离京师,是既昌省地界。出阳城是南齐九道十三省的枢纽之地。此地东连川北,西临元充,上出河朔,下卫中京,是中京上元抵御北方蛮奴最后的屏障。此地由重兵把守,防御固若金汤。
雁妃晚决定就在这里和舒家分道扬镳,她道:“此处是朔京道,如今我们已在既昌地界,再多行走半日,就要到达出阳城的高阳镇。从高阳镇北上就是河朔的凭辽府,若是由此东行则往巫山。舒公子,我和大师姐思虑再三,此次北行再不宜节外生枝,倘若舒公子有心夺取巫山秘宝,不若到达高阳镇后,由我等为舒公子送行,并祝二位得偿所愿,马到功成。”
舒绿乔娇躯颤震,虽知分别是迟早的事,此时雁妃晚忽然提起,还是叫她猝不及防。她不由莫名的烦躁苦闷,问道:“你,你们不去巫山?”
我们不是说的吗?
舒青桐看向她,也是疑惑不解。
雁妃晚索性道:“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次巫山白龙之说若是灵异诡怪,捕风捉影那倒也罢,左右无事,随你们同去也无妨。不过,现在的形势却远远超出我们的意料。据我们知道的消息,御刀府,清源流,甚至是身为正道魁首的禅宗和太玄,都开始向逍遥津方向行动,众多邪派宗师,游侠浪客也都在闻讯而动,往巫山聚集,这次的云湖传说极有可能引起正邪两道的混乱冲突。这是以我们目前的能力还无法插足的乱战,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舒青桐和舒绿乔听后,也是不免忧心忡忡。本来他们想要在西南的众多武林豪强那里夺取宝物就是渺茫无望,如今若真如雁妃晚所说,就连正道十二宗的强者都在络绎不绝的去往巫山,那他们的机会可谓是痴心妄想。要知道,正道十二宗里的任何一派出动,都能在一方武林引起惊涛骇浪,地动山摇,更不用说在十二宗里都是高山仰止,德高望重的禅宗和太玄。
雁妃晚见他们似有动摇,好言劝道:“那日在不归楼施展妖术,让你们昏迷,还向我们发出警示的红衣女郎,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三位青年闻言,立时感到尴尬羞惭。纪飘萍道:“那日之后,我也是难以释怀。可她那迷香当真是诡秘莫测,等我们察觉到时,已然中她的奸计……那时候,我约摸记得她的模样,可若要认真想想就觉得当时是雾里看花,就连记忆都迷离恍惚起来……”允天游和舒青桐闻言,连连颔首,同病相怜。
纪飘萍续道:“不过那身艳丽如火的红裙,还有那般妖魅的绝色,整座武林能对得上号的就只有……”他望向雁妃晚,雁妃晚道出他心中所想,“逍遥津,镜花,雾绡姬。”
允天游未觉惊异,显然已有意料,舒青桐倒是叫出声来:“镜花?她就是镜花?逍遥津镜花水月的……”随即面色凝重,羞愧道:“难怪轻易的就让咱们失魂落魄,唉……”舒绿乔知道极乐仙子许白师的名号,却不知这雾绡姬是什么人,因而好奇道:“镜花水月?这名字可真好听,我只知道巫山的主人是许白师,这镜花水月又是什么来路?说起来,极乐仙子的名号也好听,可是我听黑山双煞那样的强盗悍匪提起她来却畏之如虎,胆颤心惊的,这是为什么呀?难道就因为她是逍遥境主吗?”
“这……”舒青桐无奈道:“你啊,既然要跟我去巫山,至少要知道逍遥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吧?逍遥津,名列邪道十三门之一,号称是世间第一的销金窝,极乐土。境主是极乐仙子许白师,她是真正的邪道巨擘,远非黑山双煞那样的强盗悍匪可比。”
“真这么厉害?那她的武功岂不是很高?”
舒青桐微怔,随即哂然,连忙向他人求教。
“纪兄是北境出生,当然会比我道听途说知道得多,还望不吝赐教。”
纪飘萍回道自然,暗暗整理片刻,开口说道:“大齐疆域辽阔,四省临海,商殷国富,漕运发达。在川北,江津,映苏,南疆四省皆有海港互市。南疆物产匮乏,且路途遥远,海港的作用不大,然而其余三地的商船渔船往来犹如过江之鲫,这些地方海产丰富,外通岛屿,内连诸河,故而经营昌盛,漕运互市也是大齐税赋的重中之重。凡是有利可图的地方,必有江湖。往来的商户船队除去官府要求缴纳的苛捐杂税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要交纳给当地海港所属的护船银。”
“护船银?”舒绿乔不解道:“什么是护船银?”
允天游冷哼道:“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当地帮派的头钱吧?”
“什么是头钱?”
“哼,像你这样的还学人家出来行走江湖呢?头钱就是帮派向渔港商船勒索的保护费。”
舒绿乔不服的向他吐舌,转而义愤填膺道:“这些帮派可真坏,官府就知道作威作福,难道就不管管?”
纪飘萍无奈笑道:“官府有律法,在商有行规,帮派有自己的手段。头钱古来有之,禁之不绝,朝廷也是鞭长莫及啊。言归正传,我们再来说说,南疆的港口码头由南蛮的船帮把持,映苏的海港由诸多江南世家掌握,而江津近海的港口,则是潜龙帮的地盘。”
“潜龙帮?”舒绿乔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名号,不由呢喃出声,“潜龙帮……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纪飘萍轻蔑道:“当然会听过。潜龙帮正是邪道十三门之一。纵横东南,雄踞鹿河,挟持两岸,无恶不作,潜龙帮就是两岸船商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的祸首元凶!往来船队的盈利不是被官府层层盘剥,就是被潜龙帮强取豪夺!”
舒绿乔闻言,愤愤道:“如此无法无天,就算官府和他们同流合污,难道那些自诩武林公道的名门正派也不管吗?”
“绿儿!慎言!”舒青桐怕她口无遮拦,立即沉声喝止。
众人皆不以为意,纪飘萍道:“舒姑娘有所不知。东南沿海的形势极其复杂。江津就只有天机峡的问道贤居算是正道名门,可惜贤居淡泊名利,一直不肯出世领袖群伦,江津豪杰群龙无首。东南原有水师,却因东海倭盗频繁肆虐,屡次侵边,东南军早已不堪其扰,索性龟缩虎台,明哲保身。川北的意气盟名列正道十二宗,势力虽雄,可惜偏安久矣,且由东南各地的诸多门派结盟而成,要说和衷共济还好,但要他们主动拔除九龙岛这心腹之患无异天方夜谭。况且白骨旗的玉森罗他们尚且难分轩轾,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去动潜龙帮呢?“
允天游不耐道:“要你谈谈巫山的事,你怎么扯到潜龙帮和白骨旗去了?闲话休提,你快说说巫山的极乐仙子和镜花水月事怎么回事。”舒绿乔倒是抚掌捧场道:“不妨事的,纪大哥说得有趣,对我这种初入江湖的初生牛犊来说,知道的多些总是没有坏处。纪大哥,你别管他,继续说啊,我们听着呢。”
本来不知不觉侃侃而谈的纪飘萍还觉得有些失态的尴尬,见众人此时都投来期待的目光,当即续道:“由此,船帮控制南疆,世家豪族掌管映苏,潜龙帮挟持东南鹿河,还有倭寇虎视眈眈,海外所有商路运输的通道基本都被这几家把持。”
“那跟巫山有什么关系?”允天游道。
“官府盘剥,势力强夺,豪商船主受不住这般层层剥削,就想另辟蹊径,开拓新的海运路线。”
“如何另辟蹊径?”
“除去这三省港口之外,其实还有一处与海外相接,并且这条水路能衔接陵河诸道,货通南北,而这条路线就是巫山峡谷。东海海流灌进黑峡谷,直通陵河,从陵河登岸行走陆路,就能绕过川北和江津两处的层层盘剥。不过巫山峡长谷深,海流甚急,峡底遍布暗礁,即使是经验老道的引水尚且有失足之时,不识其中蹊跷铤而走险者,大多会落得船毁人亡的下场。而知晓这黑峡谷水路如何通行无阻的人,便是巫山的逍遥津。”
舒青桐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来往黑峡谷的行商船队,想来好处都尽归逍遥津了?”
纪飘萍道:“非但如此,往来豪商巨富在巫山驻留之时可谓是一掷千金,许白师将逍遥津经营成极乐土,还收取过往船队的好处,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堆山积海。也因此,许白师和九头龙隐敖延钦向来不睦,在陵河鹿河交汇处常有冲突。”他看向舒青桐,叹道:“舒兄弟,非是在下不合时宜,只是一出高阳镇,往东就是陵河,那里是许白师的地盘。极乐仙子座下原有两大弟子,一名镜花雾绡姬,一名水月冯静媛,俱是凶名在外的蛇蝎美人。她还将横行东海的悍枭巨恶鲲祖和鹏魔招揽到麾下,我等区区七人,莫说许白师,就是她手下的镜花水月,鲲祖鹏魔就已是极难对付。”
舒青桐沉吟片刻,拱手谢道:“诸位如实相告,青桐心领。不过临阵怯战,半途而废,在下属实心有不甘。此次到巫山赴会,不求什么惊世宝物,就为如此众多的豪侠聚会,在下也当到此一游。舒青桐本事不济,绝不会不自量力,以卵击石,那时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便是。”
众人见他光复山庄的决心如此坚强,也不好再劝,遂好言嘱咐他,凡事珍重。
舒绿乔原本不想与雁妃晚分离,如今听兄长如此慷慨激昂要为家族效命,也收敛起不舍之情,做好与雁妃晚道别的打算。
再行不到半日,远远就能望见高阳镇的门楼,门楼上悬挂着迎风招展的布幡。一行早已议定,今夜就在此间留宿,明日一早,剑宗再为舒家送行。
堂堂名门正宗的青年俊彦,将他兄妹看的如此之重,舒青桐不由心潮澎湃,这次出庄能结交到剑宗的少年英豪,就已是不虚此行。
众人打马赶车接近镇甸,门楼高耸,悬挂着“望山镇”三字的匾额,陈旧的旗幡在昏黄的暮色随风翻卷,更显出死气沉沉的萧索寂寥来。
车乘骏马缓缓行进高阳镇,愈是深入镇甸,他们的眉梢蹙的越紧,眸色越深,心里已然暗道不好。高阳镇虽距离枢纽重地出阳城有一日之途,论繁荣兴盛,完全不如后者,可是再怎么凄凉萧瑟也不至如今偌大的街道,居然不见半个行人吧?
这里院门深锁,店铺关张,唯有秋风呜咽,未闻半点人声,如此的寂静诡秘,宛如死镇一般,叫人毛骨悚然。
雁妃晚放缓马速,接近洛清依的驾乘。
洛清依掀起帷幔,环顾观望,忽而垂眸道:“三师妹,你瞧。”
雁妃晚往地面看去,但见秋风卷起数片金纸,再凝目望去,整条街道到处散落着祭奠的冥钱。风声呜咽,舒绿乔感觉身心俱寒,不由往雁妃晚怀里缩进去。雁妃晚那双星眸洞若观火,视线扫过,立刻就发现街道两旁的民居处,正有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她们。一旦可能与她视线相接,就惶恐不安的将目光迅速收回去。
雁妃晚道:“我还以为此间已是死地,可这冥纸尚新,楼上还有主人窥视,然而镇民俱都避而不见,这是什么道理?”
洛清依思量道:“想来是与这白事有关,谁去探探情形?”
此间以风剑心的地位最低,不过也是她最讨洛清依的欢心,大小姐半刻也不让她离开。雁妃晚舒绿乔到底是姑娘家,纪飘萍是剑宗的师叔,原本就该允天游去。可他这些时日以来处处受人指使,地位也是一落千丈,此时见众人望向他,立即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模样来。舒青桐见此,遂自告奋勇,“让我来吧。”正要勒马停乘,进街打探消息,雁妃晚忽而凝眉抬手道:“且慢,你们听。”
骏马缓缓停驻。
死寂的街道里,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叩门声。众人即刻循声追去,转过街角,却见一道人影伫立在一扇紧闭的院门前,不时叩门,口中念念有词。见身后车马上过来,那人停主叩门的动作,从阴影处走出来,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有礼。”
他走到昏黄的暮色下,众人终是看清他的模样。那是个年轻的和尚,身着风尘仆仆的青灰衲衣,脚踩云袜僧鞋,衲衣僧鞋都是朴素的旧物,与他那张英俊白净的面庞方枘圆凿,极不相符。这人若是不在方外,那该是个英伟不凡,风流倜傥的青年。
模样俊朗的和尚并不在意众人对他的打量,见到他们,却是眼眸微亮,双掌相合,上前见礼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可知此间发生何事?贫僧欲要化缘借宿,可惜一路走来,无人答应,可是此地不信我佛的慈悲?”
纪飘萍道:“大师言重。我等也不过是初来此地,比大师知道的,怕是只少不多啊。”
“原来如此,那贫僧再四处看看吧。”那俊和尚并不急躁,抖抖箱笼,转向别家去敲门。
“施主,施主?大善人在家吗?贫僧从西来至此,化缘一碗稀饭,片瓦遮头,其他别无所求。还望主人家行个方便,广结善缘。”
雁妃晚眼神掠过他的鞋底,轻声与众人道:“这位大师武功不弱,而且轻功极好。”
这俊和尚颇合眼缘。他身兼武艺,性情却能不急不躁,显然佛法修行的造诣不浅。众人饶有兴致,遂下来牵马跟着他到处化缘。纪飘萍有心结识这等年轻僧侣,好言道:“大师,这是叩的第几家?”和尚转过身来,合掌道:“从入镇开始,已是第十七家了。”
舒青桐道:“大师的耐性真好,叫十七家拒之门外,居然也不发火。”和尚笑着应道:“芸芸众生,但有一家一户一人与我佛有缘,就是善事。若是无缘,也不可强求。”说罢,不卑不亢的,又往别家走去。众人都跟着他走,想看看他今日到底能不能求到善缘。
那和尚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回身向众人见礼道:“小僧法号淳省,未知诸位施主如何称呼?”
纪飘萍拱手回礼道:“在下姓纪,从西南而来。未湛亦淳,敢问大师可是禅宗的弟子?”
“纪施主有礼,小僧正是来自元充万佛洞天。”
剑宗众人忙向淳省作揖,直道此处居然能遇见禅宗弟子,当真有缘。
剑宗势踞西南,禅宗虽在西北元充,其武林声望,却在任何的名门正派之上。江湖浮沉,门派林立,兴盛消亡往复不止。禅宗开宗创派两千余载,至今屹立武林不倒,稳稳身居正道领袖之位,其势力不可估量。
见过礼后,索性就由舒青桐探路。出门在外,想要住宿的地方,当然首选客栈。
淳省新认识这些朋友,思量着反正他一路化缘过来也是徒劳无功,不如跟着他们去客栈碰碰运气。
结果舒青桐连连吃下闭门羹,光天化日的,这镇甸的客栈俱都关门闭户,当真是古怪得很。
舒青桐再次无功而返,好在雁妃晚耳聪目明,立刻叫住众人,轻声道:“客栈里面有人。”
眼见就要日落西山,允天游可不想今夜睡在荒郊野外,更受不住在这里继续消磨,“哼!我倒要看看,他们在装神弄鬼什么!”说罢,抬腿就要踹开店门。
就在此时,忽听街道那端马蹄滚滚如雷,四匹快马犹如旋风般向他们卷过来,一路奔行到他们面前,突然勒马止住。
允天游下意识去看,忽然全身绷紧,右掌按住龙行,警惕的盯向来人,目露凶光。
面前一名骑士叫道:“嘿嘿!当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在这里遇到煞星!小爷出趟差事都要碰上你这小贼,看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次咱们要好好算算总账!”三名骑士翻身下马,就要上前,允天游两眼发红,怒骂道:“哼哼,我以为是哪路英雄这般没教养,居然敢当街纵马,原来是你们这三条小狗,来就来!既然你们要找死,我剑宗就成全你们!”
允天游知道单打独斗,他绝不是允家三人的对手,干脆就将剑宗也牵扯进来,让纪飘萍不能置身事外。
谁知第四匹马的主人闻言勃然而怒,厉声斥道,“放肆!你骂谁呢?”话音未落,骑乘的黑影突然向允天游暴射过来。那道魅影宛如黑电,刹那间,寒光暴起,锋利刀刃就已劈到允天游的眉心。少年当场怔住,身体瞬间僵硬,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那道寒锋愈近,允天游此时连眼睛都无法闭合,眼见他就要被人劈成两半,那刀却蓦然顿止,堪堪停在他的眉间。
随即脸颊微微发痒,几缕被削断的发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允天游骇得双足发软,险些坐倒在地。他惊忙退后,此时背脊已是冷汗潺潺,那种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恐惧感还让他心有余悸。
来人的身行刀法之快,远远在允家三人之上,简直是允天游出道以来见所未见。一刀必杀,发在顷刻,势若雷霆,饶是雁妃晚一时之间竟也反应不及。要不是挥刀之人最后留情,这允天游恐怕早已命丧当场!
挥刀的是女人。
那姑娘不过桃李年华,黄昏暮色之下,隐约能看清她身着红线黑衣,勾勒出柔韧的曲线,金环束发,杏脸桃腮,本是风情姣好的姿色,可惜凤眼里点缀着点点寒光,当真是肃杀冷情的模样。
“你是剑宗的人?允正贤的儿子?”那姑娘年岁不大,气势却居高临下,她望着允天游,冷声质问。
允天游犹自后怕不已,此时振作精神,色厉内荏道:“你是什么人?敢向本公子挥刀?”
女人神色骄傲,随即归刀入鞘,动作潇洒利落。忽地抬脚踢开店门,意气风发的走进店里,“御刀府,公孙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