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楷看着自己的手,那并不是人身上长有的东西,而是一双属于鹰的爪子。他眼睛往看下,本该是肚子的地方此时却是黑色羽翼。
所以现在的自己,是妖兽?君之楷想动一动手,结果是扑闪了下翅膀。他不知道妖兽要如何化形,所以现在也有点不知所措。
面前的修士拿着剑向他走过来,君之楷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却只发出了一声鸟叫。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身份,连身体都还掌握的不够熟练,所以也自然没能躲开眼前修士的杀招。
刺痛从胸口处袭来,但在君之楷还没完全从痛苦中脱离出来,他的视角就已经转换到了别处。这一次他看见了自己拥有白毛的大爪子,腿上有黑色的环状条纹。这熟悉的毛色让他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只老虎。
果然,有人向他扔了个符咒,君之楷连忙向旁边躲闪,但是没完全躲开。落在皮毛上燃烧起来,让君之楷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
烧死,要比斩首更痛苦,因为这是长久地折磨,尤其是看着自己的皮毛被一点点烧焦,更是心灵上的酷刑。
君之楷想要往旁边逃窜,想远离这个满是疯子的战场,但他看着四周,四面八方都是拿着刀剑的修士,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想要反击,但又想到自己只是现在是在妖兽的身体里,而对面的修士也是只被利用了的牺牲品,哪怕自己杀死他们,最后的结局也是被其他的人杀死。不论对人妖两界、交战双方来说这场战斗有多重要,有何意义。对于死在化妖山上的妖与修士,都只是白白送死。
他不忍心,也做不到挥刀向另一边。
君之楷认定的没有意义的事情,就不会去做。哪怕疼痛已经无法忍受,也不想去伤害他人。
所以他只能陷在这么一个杀与被杀的痛苦轮回中。
反反复复地死去,又再一次从新的身体中醒过来,但是苏醒了不到一刻钟就会再度被杀。就像无穷无尽的噩梦,无论醒过来几次,看见的都只有火焰,和被火焰照红了癫狂面容的,手举刀剑的人。
他几乎要对痛苦感到麻木了,已经数不清楚有多少次生机从自己身体中流失殆尽的体验,感受了多少次脑袋落地,心脏一点点停止跳动的感觉。
在再一次被利剑插入胸膛的时候,君之楷想到,这就是那个人所说的,体验一遍他人的痛苦吗?
但是体验的不仅仅只有痛苦,还有继承的记忆。刚开灵智的小妖还没来得及体验这个世间的美好,还没有去细细品味一年四季的轮换。就像春日刚刚出生的幼苗,长大的机会就这样被拦截在半途中央。
在还没有开灵智的时候,只是山谷中一棵普通的小竹子,吸取了天地日月的精华,有了这份万里挑一的幸运,从此明白了天空中色彩的变化,贪婪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一切,想牢牢地记在心中。记得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小鸟,记得夏日奏响的蝉鸣,记得秋天凋零的黄叶,记得冬日白雪覆盖大地,也记得春日里冰雪融化,河流解冻,地面上也会开出黄色的小花,新的春笋破土而出,自己也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想要更加努力的修炼,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化形走出这片山野,再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有时候羡慕鸟儿,它们能自由自在地飞翔,看着它们扑腾起翅膀飞向远方,也会好奇外面的景色。看着地下有蛇钻出,它们虽然没有脚,但是有灵活的身体,隐匿在草丛中前行。有时候还会有兔妖过来找它说说话,说山的那一边有一个很大的瀑布。竹子问瀑布是什么样子,小兔子努力比划,说是很大很大的水流在石壁上倾泻而下。竹子精想了很久,它想,那就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兔子遗憾地说,自己也还没能走出这座山,听说山的外面有人类所居住的城镇,还能见到别的法力高强早早化形的妖怪。竹子安静地听着小兔子的讲述,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
它们约定好了,要努力修行,然后一起化形,一起出发。
曾经的回忆越美好,希望越大,如今的现实就更加残酷。
它们最终都没有走出这座山。
无数的记忆在君之楷的脑海中浮现,一幕幕的场景从他的眼前闪过,过多的回忆几近要把他压垮。君之楷感到头无比的疼,想要用手去按摩一下,但却只能感受到尖利的指甲。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都如此难过,君之楷明白,它们死去的时候只会更加绝望。
平日里没有人会来的荒郊野岭,突然来了一大群的人。其中有修士,也有妖族。他们巡视着化妖山,想把所有的灵智的小妖都找出来。竹子精的叶片簌簌作响,它在恐惧着。明明同样是妖物,它却觉得眼前的前辈不怀好意。
小妖的紧张显然瞒不过其他人的眼睛。但是他们也不在乎。
一把火直接选择把整片竹林都烧了,竹子精在其中惊慌失措,迫不得已动用自己的法力,力求护住自己小小的栖身之所。
来人却笑了。
他们威胁着说道,如果不愿意参加这场战争,不论是家园也好,自己的性命也好,全部都保不住。
竹子精怯生生地问,自己还没有化形,也没有能离开自己原本所在位置的能力,也没有什么战斗力。
于是就被灌下了强行化形的丹药。
由于它还原本不到能成功化形的时期,整个过程十分痛苦,像是破开竹子的身体,从里面强行长出来一个人。哪怕化了形,也不过是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半张脸还被竹子绿色的皮所覆盖,整个人像是从水中刚刚捞出来的一样。
他们就这样丢下狼狈的竹子精,让他自行安顿。兔子难过地走到他身边,想要试着安慰他,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化形是妖怪修炼上重中之重的一环,如果化形的不完全或者不成功,会留下后遗症。像竹子这样不完全的脸部,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但是竹子精还是强撑着自己,笑着对兔子说。
你看,我化形了。从今以后,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山的外面了。
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以为结束这场战争,打赢了之后就能走出去。但是从一开始,希望就是不存在的。
君之楷体会到了他们最后的绝望与苦涩。这份愤怒久久挥之不去,化为了化妖山上的黑色阵法,像深渊的口子吸引着来人进入。
希望这些贪婪的寻宝者,这些修士或者妖怪,能和他们一样,经历这份绝望的经历,然后将原本的自己永远的留在这里。
请和我们变得一样吧,枉死的冤魂呐喊着,强烈地诉说着他们的怨恨。
为什么只有我们被欺骗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被利用了?
看完这一切之后,还能保持着原来的初心吗?还能够再次相信别人吗?
君之楷,少年在心中默念着,你有着一双清澈的,还未见过丑恶的眼眸,你能承受得住这一切吗?
悉悉索索的,听不清楚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
“此去一战,是为了人间的生死存亡。我们不能再放任妖物在人间肆意横行了。”眼前的白衣道人微笑着,循循善诱着,希望与他对话的人听从他的安排。
“这也是师门对你的考验,希望哪怕是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弟子,也能为人妖之战献出一份力。”
“这是机会。”
“是,师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说道,“弟子必不负师尊教诲!”此时没有镜子,所以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也看不见自己眼瞳中的那份单纯的坚定和全无保留的信赖。
少年没有看到白衣道人笑容里的深意,就告别了师父,和降妖大队一起,奔赴了化妖山。
明明在师门中被强调过无数次,修士是为了降妖除魔,拯救人间,自己也是一直那么坚信着,在一开始对妖物举起剑的时候也没有犹豫。
可是为什么。
他看着面前那个妖怪的脸,怯生生的,还有着一双毛绒绒的大耳朵,让他想起师姐偷偷养在门派中的小兔子。师姐总是相当宝贵着那只白兔,平日里藏着掖着,连吃的草都是师姐自己亲自在上山一根一根精挑细选过,再喂到兔子的嘴边。但是有一天被长老发现了,长老把师姐怒斥了一顿,然后把他们都叫过来,在他们的眼前把兔子杀死了。
他第一次知道,其实兔子也是会叫的。
当日师姐恸哭的表情让底下的师弟师妹都不忍心看,但是长老要求他们每一个人都要睁大眼睛看好。
玩物丧志,不得正道。
他不由得想,如果师姐在这里,一定是下不了手的。
可是他呢?他自己就下的了手吗?眼前的人,除了那双耳朵之外,和凡间七八岁左右的孩童无异。
妖怪有时候会使用幻术,伪装成孩子的样子,勾起修士的同情心。但是要记住他们不是真正的孩子而是妖物,他们的心,比人要阴险歹毒十倍。师父在出发前还特意叮嘱过他,他会过神来,直视着眼前的孩子。
这是兔子,这是妖怪,他在心中默念,也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于是他举起了剑,迎着眼前孩子懵懂的眼睛,用力向下刺了下去。
兔妖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只是倒下的时候咳出了一大口血,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能再一次听见往日的惨叫。
“为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随即大声地喊叫起来,“你为什么?!为什么……毫不反抗?!”
但是兔妖已经闭上了眼睛,无法再解答他心里的疑问。
云朝辞看着自己手中的剑,那上面已经满是鲜血。妖的,自己的,同伴被杀死在旁边时溅上来的,全部都混杂在一起。
好脏。
但是脏的并不是上面的血,还是他的剑,以及他这个人。
他违心地杀了太多的妖物,对着手无寸铁的孩童都能面不改色地砍下去,杀到最后他整个人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进行着杀戮的行为。
多杀一点,把妖物都杀光了,就能给人间带来长久的和平吗?回去之后,师父会对自己笑,摸摸自己的头并夸奖自己吗?
他和朋友一起来到了化妖山,但友人刚刚已经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看着朋友的尸体,却发现自己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摸了一把脸,却只看到了满手的血迹。
说好了要一起回去,现在却留下他一个人。
但就算他能回去又怎么样?他回去之后,还能坚守自己原本朴素的正义吗?不被他反抗而杀死的妖物,直到死前也只对他露出疑惑眼神的妖物,他们死前的模样还牢牢刻在他的眼中。这一切无一不在揭示着:他已经成为一个不管不顾、不折不扣、丧心病狂的刽子手了。
哪怕回去了,恐怕也无法再追逐大道了吧。
自己原本信仰着的救济弱小,降妖除魔,绝不是对着毫无敌意的妖物举刀。
但是……他想着,起码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意义的,他还是,尽自己所能地守护了人间。
下一秒钟,火海从远方亮起,化妖山的咒文浮现,身边的人一个个炸开,血气腾空化为浓厚的血雾。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然后疯狂地向外边跑去。
路上的修士和妖物有些意识到了不对劲,跟着他一起跑。有些则已经完全忘我,还是自顾自地厮杀搏斗,他们的眼里已经再也看不见别的事物了。
终于走到了化妖山的边际。
地面上的黑色咒文就像是一记耳光那样重重地甩在了他的脸上,他看得分明,这就是个献祭的阵法。
哐当一声,他之前从未离手的剑掉在地上。他闭上了眼睛,俯身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开始强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是想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一并咳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像个疯子般的喃喃自语,“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清醒了呢?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跃地越来越快,身体的血液沸腾起来,受到了天空中红色的呼唤,马上就要破体而出。
“我真……可笑。”随着眼泪的落下,他彻彻底底地化为了那团血雾中的一员。
云朝辞看着自己的手,剑柄掉落在一旁,但是他完全不在意。
“我……都是我杀的……”他如同梦呓般轻语,用力地搓着手,想要把上面的血迹抹掉,但只能把血越抹越多,弄不干净。
“我是凶手,我是凶手。”云朝辞重复了几遍,每说一遍,声音就越颤抖,到最后他整个人摇摇晃晃,已经支撑不住。
但此时某人的声音向天外之物一般传来。
“醒过来!那不是你的错!”
之楷:清醒一点!
朝辞:如梦初醒。
君之楷是热忱又纯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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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