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所以,你还真认识杨贵妃?!”杨二娘声音陡然拔高,从前钟绿翘就一直跟她说自己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角色,只不过是跟着杨通幽四处游方,又与高门的贵客有所交集,所以略略吃过一些美食。
“不,我不认识杨贵妃。”钟绿翘这样说道,“我所认识的,不过是道观里清修的女冠太真。”
“现在你说的话我只信五分了。”杨二娘叹了口气。
“真的,她真正成为贵妃之后的是我只远远观望过,我的任何见闻都与她有着距离,所以那部分的记忆并不可靠。”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传闻中的杨妃,是个极为善妒且恃宠而骄的女人,她是那大唐盛世的一朵盛放的滴露牡丹花。”
“太真呢?”
“太真是一个有些寂寞的清修女子,她是否自愿来清修,她是否也向往凡尘,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就像一朵芙蓉花。”
“芙蓉与牡丹,又有什么差别呢?”
“那牡丹,尽态极妍,凌然傲气,富丽而不可接近,那是一朵只属于帝王的牡丹,但是那芙蓉,清丽雅致,开在少人的角落,我曾经细细的闻过这芙蓉,那是我的故人
“但是那牡丹,我只是远远看过,我所见的她的灼灼艳色,她的高傲,那只不过是在已经有些远了的地方所眺望到的片刻。”
“你的意思是说,这牡丹到底是香是臭,以你的见闻,是无法下定论的?”杨二娘微微皱着眉头,似是在思索着,“确实,你说的是对的。”
钟绿翘单手支着脑袋,“你知道吗,在清朝的那部《长生殿》里,说的是李杨之爱欲纠缠,之情深不寿,以至于到死了都要去追寻那杨妃的精魂,多么深情的李三郎,多么爱杨妃啊,不是吗?”
“但是杨妃的一切,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情、妒。”
“不觉得,太苍白、太扁平了吗?”
“就算把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换成汉朝时的武帝因思念李夫人而求道人寻找她的魂魄,好像也是一样的戏码。”
“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毫不相关的人自己想象出来的戏文故事罢了,其中真相,真的只是因为所谓的爱情么。”
“李三在杨妃死后因为思念去寻找她这个行为本身,难道想要感动的,不是他自己吗,更甚者,他想要平复的,不过是他自己对于放弃杨妃而产生的愧疚,人死了,他开始悔恨了,不觉得很可笑吗。”
杨二娘听她这样说道,虽然钟绿翘始终态度平和,面色淡漠,但是显然,对于这段传颂了千年的帝王家爱情故事,她并没有感动,或者说,甚至是有些嗤之以鼻的。
“更何况,虽然世人盛传了千年的杨贵妃善妒、恃宠而骄,甚至和唐明皇闹脾气,以至于被唐明皇遣送回杨家。”
“但是其实在史书上,或者任何成文的、有纪实意义的文学作品中,都从来没有明确过杨妃到底是怎么样的人。”钟绿翘淡淡道,“我们所认识的,甚至可以说是所熟知的那个形象,又经过了几手的加工呢?”
“所以杨贵妃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杨二娘知道这样问有些扫兴,但是她还是问了。
“那不重要。”
“什么?”
“大唐繁荣昌盛的时候,她是点缀在这盛世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大唐处于大厦将倾的地步之时,她就成了最大的罪因。”
“没有人需要真相,因为就连你我都心知肚明——人们需要一个平息怨气的罪魁祸首,敌人需要一个发动战争的理由,帝王也需要一个推卸责任的对象。”
“这真的很好笑,你不觉得吗?”钟绿翘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玩,眼里满是嘲弄,“她连帝王的召幸都无法回绝,她居然又有能力把一个偌大的帝国搞玩完儿。”
那天之后连着十几天下着绵绵的细雨,四五月上,最是多雨,那雨丝像是无数的闲愁,轻轻浅浅的,好似没甚分量,但是日子久了,到底压得人心里晦暗不快。
“我真的觉得我要发霉了。”杨二娘揉着那张雪白的小嫩脸蛋儿,不一会就把它搓的泛红了,“这江南烟雨,我算是领教到了。”
钟绿翘在室内放置了好几个红泥做的小火炉,烧着一些细树枝子,以便蒸发掉屋子里过多到甚至要凝成雾状的水汽,“且忍忍吧,待到出梅了,那便好多了。”
杨二娘有些懒懒的,“真的好闷热啊,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钟绿翘思索了一番,“不如炖个茯苓党参鸡汤吧,只用老母鸡,填进去些党参、当归、黄芪、茯苓,饮之平心去燥,又有滋补之意,这几日咱们不都不太想吃饭吗,喝些鸡汤也好补一补。”
“不会很油腻的,炖煮地鸡肉松了,嫩滑多汁,入口即化,再配上三两小菜,一碗杂米饭,便可以将这午食对付过去了,暮食便随意揪出些饽饦,用清鸡汤煮了,又可对付一日。”
杨二娘:好一个做饭糊弄学!
“你是掌勺的我听你的。”杨二娘虚虚地抱拳道,“我只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小菜也是很好的,我们可凉拌个菠菜,再将香椿焯过水,用香油同嫩豆腐和小葱拌匀了,也是清脆爽口。”
“这个好,我现在就想吃些清爽的。”杨二娘精神一振,“我这就去摘些香椿芽儿来。”
这两个月以来,要说杨二娘在钟绿翘这儿学会的医术那只能到分辨常见药材的地步,但是要说这能辨认的各色时蔬野菜,凡是这地界有的,她都能说上名字以及吃法来。
这样的体验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在她的时代,种植早就完全实现了机械化了。
在饮食这一尚未被进化掉的供能流程中,人们与食物接触的开始,是咀嚼的那一刻,那时候的食物味道只能说,一言难尽,能吃。
甚至有些追赶潮流的人,更青睐一支要花不少钱并且味道更加一言难尽的营养液这种新东西。
“二娘,可算找到你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钟大夫这儿。”村里最爱四处走动的徐娘子一脸神秘的招呼杨二娘,“我同你说啊——我今天在村口散着步呢,有个男的同我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姓钟的娘子,约莫有十**岁的。”
杨二娘一听,心头有种莫名的不安,她赶紧将小门打开,“请徐娘子进去坐坐,正好师父在呢。”
屋子里只一人的声音。
“哎呦,那我一听,这虽然说的是姓钟的,但这年岁上与我们钟娘子却是不同的,但我是个多么心思细腻的人哪,那我能叫他套出话来!”
徐娘子一脸得意,“我只把腰一叉,故意冷脸问他,是不是人牙子,见我为人温柔善良,想诓骗了我一起找劳什子的钟女,好把我拐带了去,我又大叫起来,只喊救命,登时便吓得那登徒子抱头鼠窜。”
钟绿翘只听得哈哈大笑,几乎要笑的喘不过气来,“徐,徐娘子您,真是咱,咱大唐的反拐先锋啊,佩服佩服!”
徐娘子正说得激动,闻言更是骄傲起来,哼了一声,“我看那人便不是什么好人,生的獐头鼠目的,真是没礼数极了,哪有那样问小娘子行踪的,这谁能告诉他!”
钟绿翘笑道,“徐娘子真是聪慧过人,耳聪目明!”
徐娘子自以为矜持的略微推脱了一下子,听钟绿翘种种赞誉,一时间也是满面得色。
她瞅准时机,“咳咳,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所寻的钟娘子可就是你不?嗐!咱们才是自己人呢,你便说了我也不会说与外人听的。”
钟绿翘自笑了一回,才擦擦眼角硬是笑出来的泪星子道,“我一家早已死绝了,哪里还有得什么男丁。”
她像是被勾起了什么难过往事,叹了口气,“那灾祸您也知道,我家尽数死于流年了,我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跟着表姨奶奶来咱这儿寄宿了。”
杨二娘眼睁睁看着钟绿翘说着说着这双眼眼眶便泛起了红,语气也哽咽起来,心中暗暗道了声服气。
徐娘子这人直肠子,最是能与别人共情,果然一时间也不再问了,只是不住地安慰着,“这都过去了,你看看,如今你便是咱们村子的一份子,平时里大伙儿有个头疼脑热的,不都靠着你,咱们女人家的,能有门子手艺傍身,我都羡慕你啊!”
钟绿翘像模像样的擦了擦眼角的似有若无的泪,拉着徐娘子的手不住道谢,“徐娘子真是心疼我,来,喝茶,喝茶。”
杨二娘似是无意道,“师父,您的鸡汤还炖着呢,可好了吗?”
徐娘子猛地起身,一拍掌,“哎呀,瞧我这记性,我要回去给孩儿他阿爷送饭哩!”
好生送走了这位过于热心的徐娘子,二人烹调羹食,美美的用了午食。
红泥小火炉上坐着烧的咕噜咕噜的小茶壶,钟绿翘见状,开了茶盒子,抓了一小把茶叶投进去,登时一阵微带涩意的清新淡雅之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冲淡了屋子里连日的闷气。
钟绿翘转了转茶杯,浅浅啜饮了一口茶,朝杨二娘笑道,“索性午食吃太饱睡不着午觉,不如我给你讲讲过去的故事?”
“你这么主动,不会有什么诈吧?”杨二娘阴谋论道。
钟绿翘诶了一声,“我的口碑都这么差了,说到底我还是次次都说了不少吧。”
“那行吧,那我且先洗耳恭听。”
“这段儿要说到那天宝四年,圣人召太真入宫,封为贵妃,从此盛宠不衰,夜夜笙歌。”
“圣人与杨妃合乐,如此这般,或许在某天,只是平平无奇的某个,大宴散去、喧闹远离的夜晚,圣人感受到了某种恐惧,那是一种感觉,仿佛一切终将离他而去,年华不在,人老力衰。
“他再也不能抓住任何权柄、珠玉,甚至是杨妃,也必将晚于他离去,也许是夜晚太寂静了,这种恐惧被无限的放大了,他回首一生,王权富贵,戎马倥偬。
“他突然不甘心了... ...”
玄宗与杨妃纵情声色,好不快活,又听亲信盛赞其德政,国家昌隆太平,可保千年。
别的不说,只这句话便叫玄宗听进了耳朵里,他在夜里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不由得想着,自己这一生可谓是波澜壮阔,是功绩比得上太祖的中兴之主,自己也是因为这个,才改年号天宝,尽情享受起美妙的生活了。
他站在高高的皇城之上,只觉得可以俯视这世间的一切,这一切,这强盛的、繁荣的大唐。
他是这一切的君主,他主宰万民。
可是,他看着不远处河道里的流水,他不禁想起,这水从来都这么流着,太祖时就这样流着,不曾改变过,可是他自己呢?
“可是,朕这一生即使是再长寿,也不过活个百八十岁。”他这样想着,而这个伟大的帝国,是会千秋万代的,那个时候的大好河山,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纵然后世万代都必然会敬仰着他这位伟大的君主,可是这些都是虚的,更何况,他的眼前浮现出杨妃之千娇百媚,。
“朕,当千秋万代!”
“朕是一切的君主,朕应当活着,享受一切的人间极乐!”
他的神色在沉沉的夜色之中晦暗不清,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想起从前一位道人,那道人自称有长生之法,那时的他嗤之以鼻,认为自己断不会被这种无稽之谈所迷惑,他见识过自己的奶奶——一代女皇——在垂暮之年还在私下各处访求长生之法,这实在是不治之举。
而现在,对失去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从前的意气,他又想起了那个道人,那个姓杨的道人。
数日后,他如愿见到了杨道人,他感到分外愉快。
一来,自己的手下人动作迅速,显然是良将,自己的君主之道令人信服,才能令良将如此诚服。
二来,这在许久之前见过的杨道人,还是一身广袖白服,仙气更甚了。
他望着殿堂之下行着大拜之礼的道人,微微的笑了。
他想,这天下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