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乾元三年
四月初,草色深绿浅碧,花色灿烂,正是一年春好时。
田边上背靠着大树的老伯正用竹缸子饮粗茶解乏,他远远向矮山的方向望去,眼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从远处缓缓走来。
大的那个一身浅草色衣裙,扎着方便干活的头巾,背上背了一只竹篓子,有些青草似的东西冒出头来。
小的那个扎着双丫髻,穿着童子衣裳,手里提着一只颇为轻巧精致的小花篮子,里面乘着些东西。
还未走到田头,那小的便先看到他了,急走过来,笑着同他打招呼,“杨阿公好呀”
杨阿公着实很喜欢这个机敏的小姑娘,“又和钟大夫进山采药去了,真早啊。”
“是啊是啊,师父一大早就把我叫起来了,今日都没有好好用过朝食呢!”杨二娘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的小肚子。
“咱们不是吃过了带去的干粮,你还不够啊?”这时,那青衣女子也走了过来同杨阿公打招呼,“阿公好啊,近来腰腿可还好啊?”
杨阿公笑着点了点头,“自钟大夫您给我艾灸了几回,一向是好的。”
钟绿翘便也笑了,两个人同杨阿公又随口讲了几句家常话,便告辞回医馆了。
杨二娘蹦蹦跳跳的走着,嘴里还哼着孩子们的童谣,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钟绿翘好笑的看着她,“我看你还挺喜欢当小孩嘛。”
杨二娘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随后便回嘴挽尊,“那我还是能按时的长大的,不像有些人当了十几年小孩呢,对吧。”
自从上次听钟绿翘跟她讲了她在骊山的故事,她便觉得自己这暂时当个小孩也是没什么的了,她已经八岁了,再过个几年就能长成大孩子了,而曾经的钟绿翘却不同。
她听到钟绿翘说的这些往事的时候,第一个涌上来的情绪便是孤独,她缓慢的生长速度让她和自己周遭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在一条轨道上。
她当时一定是孤独的吧,杨二娘默默想着,她要面对同龄人的长大,长辈的老去,她无处可去,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冷寂的骊山上。
想到这,她便觉得刚刚开她玩笑有些不好,抬头看她的面色,但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是她还是有些别扭的说,“抱歉啊,是我失言了,当时你一定过得很寂寞吧。”
钟绿翘反倒觉得没什么,“这有什么的,不过是寻常过日子,吃吃喝喝的,我很习惯的啦,倒是你,你从前没什么朋友吧,这段时间你过得很开心呢。”
杨二娘的脚步慢了下来,“我确实没什么朋友,在我原来的时代,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做研究写论文了,没什么时间交朋友。”
“我记得你说过,你之前还有过一次意识传送的经历?”
“是啊,但是那个时候身边都是那个时代的人,我们研究院的原则是减少交互,观测优先,所以也没办法和什么人交上朋友,倒是在这个时间节点,居然遇到了你,真是一场不同寻常的经历啊!”
钟绿翘看着不远处的小医馆子,也笑道,“确实是,不同寻常,奇迹一般的交集呢。”
“今天我们补个朝食吧,就当是早午饭了,今天中午咱们得好好睡上一觉,可真是累着了。”
杨二娘也赞同不已,这小村子哪都好,依山傍水的,山是青山,水是秀水,只是一点不好,太偏僻了,医馆只有一家,就是钟绿翘的卢氏医馆。
钟绿翘之前还同她说过,就连这个医馆,也是当年卢老太太来到这里看到人们求医之难,才决心悬壶济世,建起来这么一个医馆。
平日里行医,需要用的药材,就得自己亲去山里挖,当然了,纵然这山确实是适合许多药草生长,但是到底是不够的,所以也只能来回走上几个时辰的路,去外面采购来
“钟绿翘啊——”
“怎么了?”
“你当时怎么就想到来这么个地方,这里可是颇有几分桃源仙境的意思,寻常谁能找到这里来?”
“我没有同你说过吗,我是卢老太太带过来的,当时很乱,我想不到去哪,她便把我捡回来了,得有个快一年了吧。”
“何止是当时... ...”杨二娘轻声喃语,这里的百姓几乎不与外界交流,只是守着家宅田产过日子,而不事商贾,所以对外界的模样也知之甚少,可是这天下终究是乱了的,生在其中,谁又真的能避其祸端呢。
“也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懂吧。”
“是啊。”钟绿翘答道。
只有在经历过那些之后,才知道原来在战争面前,个人是多么的无力,为官做宰的尚且要夹着尾巴逃跑,更底层的人呢,在不知道灾祸来临的时候,就已经流干鲜血了。
午睡时,钟绿翘久违的梦见了无边的战火,焦黄的土地,庄稼还没来得及长成,就已经被一把火烧掉了,她仿佛又站在了那片哀嚎遍野的大地之上。
她抱着包袱回头看着,眼神冷漠,衣服早已经脏污的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了,她始终没有停止过逃跑,她太害怕被追上,再带回去,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方式,为了一个可笑而荒谬的原因死去。
“就算是死,”她想,“我也不会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而死。”
她甚至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战争早就爆发了,战火都快烧到了长安了,那位还在做那荒唐的大梦,真是昏了头了。
现在好了,潼关失守,天下,大乱。
她这样冷漠的想着,“幸好乱了,否则我也逃不出来,真是报应,连天下都遭殃了,我看你拿什么来千秋万代。”
“长生?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钟绿翘感觉自己仿佛一分为二了,其中一个是当时的自己,怀着满心的恨意与滔天的怒气,另一个是现在的自己,平静的站在一旁看着。
她有些可怜当时的自己,可怜她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连天的仿佛永远都烧不完的火,婴儿的啼哭声,妇孺的哭喊声,人死之前微弱的挣扎呼叫,声声入耳。
那是真正的尸横遍野无人收,那是一场无边的浩劫,所有人都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之中,沉沉浮浮,不由自己。
她看着当时的自己呆呆站在那里,颤抖着看着这一切,颤抖地泣不成声,先是无声的眼泪,然后是如同山洪决堤般的嚎啕大哭。
她在自己的梦境中拥抱住当时的自己。
那个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她,喃喃的说着,“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我要是——”
她将那个从前的自己抱紧,抚摸着她的脑袋,“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她知道,她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哭成那个样子,她太愧疚,太痛苦了。
她是知道历史的人,但是当时的她,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是游离于这个时代之外的,在许多事情上,她自认为是抱着局外人的冷眼袖手地看着的。
面对众人对于皇权的崇拜,对于杨妃的种种遐思,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她认为自己是置身事外的,所以她万物不关心,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众人皆醉我独醒,她这样想着。
直到她真正面对了战争的残酷。
向外逃的一路上,她亲眼看到有人在自己眼前死去,那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她的消极避世是多么的可笑。
那个时候她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就是历史搭建的戏台上,千千万万个角色之一,她没有什么不同,她与所有人一样,像草芥一样,可以被轻易的踩死。
那一瞬间她心里爆发出来巨大的愧疚感,她想,“早知道,早知道我应该说出来的,至少,至少要提醒师父,”
她甚至羞于去回想自己刚刚逃出来时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的冷血,在千万无辜丢掉性命的人的灵魂面前,怎么敢笑得出来?
她浑浑噩噩的跟着流民逃难的队伍,但是她找不到自己的去处,她夜夜睡不好觉,闭上眼就是漫天的火光,细微但是无法忽略的哀嚎哭泣声。
哪怕是活着这件事,都叫她越来越愧疚。
她想,“倒不如,倒不如就在这——”
“这位娘子,发什么呆啊,要接着赶路了,咱们得跟上大部队啊。”一个老妇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脸慈祥的笑,仿佛大家这不是在逃灾,而是在郊游。
她很不解,但是不知怎么的,她还是接着走下去了。
在后来的交流中,她与那个老妇人日渐熟悉了,才知道她是到长安访友,这才被波及了。
见钟绿翘一脸的吃惊,她还有些自豪的哼了一声,“怎么,觉得像我这样的老婆子就没法子出远门了,年轻人,我还精神矍铄着呢!”
钟绿翘被她那股子乐观感染了似的,露出来逃亡路上的第一个笑容。
后来她便同卢老太太来到了这处小村子,这里没有声色犬马,没有繁华的长街坊市,却很宁静。
“这里好哩,这里安静,安静了,人才能想清楚事情不是?”
钟绿翘睁开眼,摸得自己眼角一片濡湿,大梦一场,原来睡前闷着的杂米饭都才刚刚熟,发出阵阵温暖的米香味儿。
“我刚刚听见你说梦话了,”睡在另一侧的杨二揉了揉眼睛,“你冷笑呢,说什么,长生,做梦什么的。”
钟绿翘摸了摸额头,“是啊,做了一场大梦,梦见过去的事儿了,等会跟你讲讲,现在咱们先准备午食。”
二人一边慢慢的吃着午食,一边聊着彼此的梦境。
“你梦见的是安史之乱爆发那会儿的事了吧,怪不得你跟我说战争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原来你亲历过了。”
“现在其实我已经想清楚了,即使是知道历史的人,又能做什么呢,这是天下的大势,不是个人的力量可以去改变的。”
就像之前杨二跟她说的,历史自有自己不可撼动的规则,有自己早已规定好了的走向,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尘埃,就算没有安禄山,也会有张禄山李禄山。
“况且,或许知道历史这个前提条件存在的时候,历史就已经改变了,它还是会按照自己的方向前进,或许是用另一种方式,但是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杨二娘搅动着碗里的羹汤,这样说着。
“道家有一词,叫做应劫。”
“怎么说?”
“已经注定好的命数,即使是百般逃避,还是会发生的,甚至有可能导致更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倒不如去应了它,无可避免的,就顺其自然让它发生。”
“积极地应对么。”
“正是这个理。”
钟绿翘看着碗中的羹汤,突然问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做这个羹汤,是什么时候么?”
“你又要开始给我讲往日的故事了,我便听着吧。”
“那时候是天宝二年,因为我住着的道观正在翻修,所以我借住到了别的清净之地... ...”
“树上是哪里来的小贼,赶紧下来,不然我可叫人来抓你了!”
钟绿翘正趴在树上够那“艳眼又惊心”合欢花,闻言赶紧大声回道,“却不是贼,只是见这合欢花开的艳,想摘些来香香屋子,不是贼,不是贼!”
说着赶紧溜下树去,要说这许多年岁月教会了她什么,那大概是日益娴熟的爬树技巧,她几乎祸害遍了骊山上的树,如今借住在此,便又看上了这株老合欢树。
她下来之后对着那穿着道服的女子稽首道好。
那女子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子,诧异道,“你是个女子啊!”
钟绿翘做了个手势,称是,又解释道,“坤道莫慌,某却没有偷窥之意,只是听说这合欢花安神解郁,故而来摘些新鲜的,好做个引枕儿用。”
大约是不知道如何处理她,那女子让她莫要走动,自己跑进那院子里去了。
片刻后她又跑了出来,这次就颇为镇定了,“我家主人说了,女冠是个有意趣之人,但是这合欢花好好地长着,掐断了却是不好,我们院中也有几株合欢,落英纷纷,不知可用么?”
钟绿翘心思一转,笑道,“可用,当然可用,如此甚好。”
后来她收集了花朵,多做了个小枕头,给那院子送了过去,自那以后,她也在那院子里,与那名动天下的太真略坐过几回,喝过两盏闲茶。
“灵安瞧那芙蓉甚久,可是想到什么风雅吃食了?”,太真笑道。
与钟绿翘此人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她这人最爱餐花饮露,好一副神仙姿态。
钟绿翘与她互称道号,心照不宣的不谈任何俗家事。
她望着那花叶灼灼的芙蓉,“是啊,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芙蓉清雅,我所钟爱也。”
“可见也是个好吃的了。”太真掩唇笑了,略一低头,云鬓雪腮薄绯红,自是一派无尽的风流留转眉眼之间,钟绿翘觉得,这当是真正的,绝代风华。
“自是好吃的,采鲜芙蓉,去心去蒂,以汤略焯过,与雪花豆腐同煮,只简素调味,加以蔗浆,承在细胎青瓷阔口大碗中,可见红白相映,便如同大雪初霁,正值霞光满天,染于雪上,此种奇景,皆收眼底。”
那太真抚掌且笑,“果真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