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元鹤感于谢灏多年深情厚谊,又思及身不由己,厮守无望,顿时泪零如雨,不能自遏,伏在谢灏肩头吞声而泣。谢灏见他如此,心底亦是悲痛不已,却仍强颜笑道:“我可没惹你,你怎又哭了?看我这衣裳,都浸透了,凉冰冰的。”又细细拭去他颊边泪痕,道:“这几年总这样爱哭么?年岁大了,总要小心忧思伤身;你瞧我,我如今可不爱哭了。”他强忍了泪,也顺了谢灏的话与其顽笑道:“我既已这样了,你还来取笑我;想来定是你施了什么法,将该流的泪都转在我身上了。”谢灏却极认真道:“若我真会甚么术法,必然先学一个日行千里的真诀,好教我想见你就能见着你。”又笑道:“弘州原属楚地,巫风至今盛行,等过些时候我便去学来,如何?”他却移开眼去,低声道:“我不要你学那个,我宁肯你不在意我——你但要好好将养身体也就是了;如此,即便知道甚么不好的,也不至于伤着根本……”
谢灏见他神情有异,忙问道:“严真,你说这话是甚么意思?到底有甚么不好的?”他只摇头不肯说明;谢灏愈发惶惶起来:“当初不是说你我之间莫要相互隐瞒么,难不成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他悲戚道:“没甚么,你莫疑心了。”谢灏道:“你我知己之交,我岂不知你有心事?还说要我将养身体,你不说我才要生气伤心的呢!”他猛地推开谢灏怀抱,哭道:“复清你何苦逼我!好容易重聚,我只愿日后忆起这一日来是欢欣的,而非你我争执,伤了情谊,你明白么?”他这时似又不能自控,谢灏疼惜,只好携了他的手,抚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趁这晴月竹影,美景良辰,我两个再说些开心的话罢。”
元鹤想起方才将谢灏衣裳弄湿了,歉疚道:“湿了小心着凉,你快些换了罢。”于是取了干净的衣裳来;见其褪下中衣,就瞥见他左肩那旧伤,不禁愀然道:“可还痛么?”他道:“早便愈合了;不信你且捶打我这里看看,半分不疼的。”元鹤并不言语,却伸出手来摩挲那已生了新肉的创口;谢灏感到眼前人指尖薄趼轻柔地磨过肌肤,不由得教他有些心猿意马,正欲捉了那作乱的手,却怎料想到沈元鹤低了头吮舐那一处伤痕!谢灏登时便僵住,急急地就扯开元鹤,双脸通红道:“严真,你这是作甚?”元鹤这时也自觉不庄重,不免忸怩,道:“我也不知怎地……许是时辰已晚,困乏贪睡,头脑昏了罢……”闻言他笑道:“昏了也好;人都说酒后吐真言,我看昏了也是一样,最见出这人心中所想。”
这话调谑得极明白,元鹤颊边飞红,转了话头道:“你还是快披了衣裳罢,这寒夜里也不嫌冷。”谢灏穿好了,又逗引道:“严真却羞甚么?敢做不敢当可并非丈夫所为。”元鹤佯嗔道:“你原以为我是骗你么?”他笑道:“好,我便信你都是真的。”说着将脸向元鹤贴得极近,以致呼吸相闻,哄诱似的道:“这会子阿龄弄得我也昏了;多有唐突,全因情难自禁,你须谅我。”话音未落就把元鹤双唇咬住了;元鹤教他搅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却又挣脱不得,只好随他去了。
翌日破晓,道中尚冷清,元鹤即要登程,谢灏送至城郊,二人一路携手,竟不肯松了半分。谢灏道:“虽我无论如何也不愿你这样快便去了,但又明白你是公务在身,实在不便久居;唯望严真路途珍重,早日还归。”元鹤道:“我却还好,倒是复清你身体不爽,更应如此;我不能在旁照顾,你自己也该多保重些。”他便点头道:“我知道的。”他二人久久相望,无语凝噎,到底还是元鹤先忍泪慰解道:“古人诗云:‘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①我不死,你更不许死;留得这念想在,便有一口气在。”谢灏亦哽咽道:“我答应你,决不食言——我就算死,也要见了你才肯死。”
这一回终于是谢灏目送元鹤别去了;他极目远望,却望不见那人形影,只望得见万山苍烟与满江碧水,将他缥缈的愁绪湮没在天地之间。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寓所中来,来至庭中所植的那一丛翠竹前,本欲纾解别后思念,抬起头来却不禁惊诧:如此深冬之时竟然竹林生花②!细密洁白的花丝随冷风摇曳,看得他几要喘不过气来。同书见此忧惧道:“竹子开花,可是不祥之兆呀!”听得这话,谢灏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点点淋淋,将胸前染得殷红骇人;同书忙不迭上前扶住了,拿出帕子来为其擦拭。而他仍紧紧盯着那丛竹子,心中叹道:严真你到底瞒了我甚么,竟连这竹也要枯死了么……
但说沈元鹤入朝,重授左司郎中一职,朝野惊动,天下学子多愤愤不平者,以其为无节贰行③之人;放衙路中,便往往有人当街议论,甚或呵叱唾面,而他也自知这是应得的,从不争辩,只是默默受了。这一日退了朝,他忽地听见有一人唤他:“沈司郎中留步。”他反身来看,原是现已擢为门下侍郎的纪开峻;自太皇太后临朝以来,凡与姚成公政见相左的就多得恩宠,何况纪氏又是贤才能臣,故颇受器重。元鹤有些不敢面对他,俯身施礼道:“见过侍郎。”纪开峻道:“多年未见,你我竟生分了。”他羞愧道:“下官虽欲攀接,然名节有亏,怎敢玷染侍郎!”开峻道:“我也并非甚么高洁名士,不过为稻粱谋④耳;严真,我从来便知你不是恋名之人,你那朋友之中,原就数你最能变通。”他低了头,半晌道:“可我心中常有悔意。”开峻道:“你何必悔?但要顺从心志便可。”他感激道:“多谢克高兄。”
开峻听他不再疏远,亦微微一笑;忽又皱眉道:“你在尚书省,那长官岂非是魏右丞⑤?”他点点头;这魏右丞不是别人,正是魏旷,其借了岳丈的权势,如今也算得是炙手可热。开峻叮咛道:“你与他有些旧日恩怨,共处时要谨慎些——毕竟魏右丞那人性子怪僻,我听闻……”他问道:“听闻甚么?”而开峻却摇头闭口,竟不肯再说了。
① 引自[唐]白居易《重寄》(一作《重寄元九》)。
② 《山海经》:“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③ 行为前后不一致。
④ 本指禽鸟寻觅食物,多用以比喻人谋求衣食。
⑤ 正四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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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九三回 同鸳帏衷愫难自禁 归皇京俗议将何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