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姚侍郎与沈谢二人商讨田制变革,最后问道:“不知二位孰肯下去察访一番?”沈元鹤先道:“下官愿去。下官尝外任三年,略具阅历,又供职户部,田税财政之事悉通,侍郎尽可放心。”他一片丹心,惟求图报圣主,又自认经验丰富,自然当仁不让;况就私心来讲,这数月来他犹疑不定,不知该如何面对谢灏,不如借此机遇出京,也好将这心思梳理得清楚些。
这时谢灏也道:“下官亦愿去,恳请侍郎准允。”元鹤转头看他,道:“侍御史年纪尚轻,阅历尚浅,怕是未能胜任罢。”他亦回视元鹤道:“虽然,下官掌管监察讽谏,财政、民政、刑政、学政及百官所职,无不涉猎,未必不能胜任。”元鹤不禁一怔:往常谢灏在他面前只一副柔顺样子,有时便忘了他亦在官数年,哪里又是甚么万事不晓的少年人呢?所以低下头去,并未说话。谢灏又道:“恕下官冒昧,想是员外郎不曾与富豪大户交际过罢,又如何晓得其中关窍?故调遣孰人,自分明矣。”忽听姚侍郎道:“不错,沈员外既才返京中,那这一回就辛劳侍御史了;某已经与武中丞通融过了,不必为此为难。”元鹤想道:原来侍郎早属意谢灏前去,今日不过一试;我既与他不分轩轾,自然还是派他去了。他与谢灏交情甚笃,哪里会有甚么妒意,反是衷心为其欣喜。
却说回谢灏;他心下所想亦与元鹤相类:严真既不喜我总在眼前,不若就出了京去,与他些时候平静。见姚侍郎点他,郑重拜谢道:“下官必不辱使命。”姚安甫虚扶他道:“某这里拨调几个属官与你;时间毋需太长,年末回来便是,不过关中、河南、江东诸地须皆行遍。回来报说与我,若考课有功,奏于陛下,自有赏赐。”
不过三五日,谢灏一行官员将行,沈元鹤与徐弼、崔思古等悉来送别。思古道:“此番前去,奔走锻炼;待回来时,应是博闻多识,胜过我辈许多的了。”徐弼笑道:“复清闻见明辩,平日虽不外显,然从不苟然①为事,所以知今之巡察可成功矣。”谢灏也笑道:“各位谬赞了。今逢明主,又受侍郎付托,自当尽智竭力。”
元鹤方才站得稍后,未尝言语,眼见时辰将至,谢灏正欲离去,忙追前两步;然谢灏停身看他时,他又不知要讲些甚么,半晌才温声浅笑道:“路上缓行便是,万事皆要小心。我……我们都在历京,俟子之归;彼时正是年前热闹时节,定为君接风洗尘,举觞欢笑。”谢灏知他有不舍之意,柔肠婉转,亦是莞尔道:“外头便是关中,河南河北亦是不远;待下江南时,便走水路,比陆路快许多,一定早早回来与严真团聚,绝不教你担心了。”方才元鹤改口言道“我们”,谢灏却仿佛不曾听见似的,仍是“严真如何如何”,这就不免教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谢灏又审视他两遍,关怀道:“眼下已是秋深日冷,严真你如何还穿得这般单薄?小心见了风着了凉。”元鹤道:“我知道的,回去便添两件衣裳。”却听思古插言笑道:“我忽想起当年送严真兄赴任上广,复清也是这般殷殷嘱咐;如今虽是送复清去,却仍旧是年少的照顾年长的呢。”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番话教沈谢两个都是面上泛红;元鹤移开眼去,道:“他不过动动嘴说两句话,哪里就称得上‘照顾’了呢?”谢灏见他可爱,不禁笑问道:“那严真希望我如何‘照顾’呢?我必遵循。”他听此语,便斥道:“这是甚么话,没大没小。”只是语气却轻,并非真有意责怪他。
一旁徐弼见此情景,心道:他二人是好些了么?不像前些日子那般拘谨了,只是又太亲密些;于是出言道:“严真这里,还有我和宗雅看着,保证他安康得很;时辰不早了,你且放心去罢。”谢灏点点头,与众人挥手作别;元鹤伫立远望,见其去去,远影杳渺,心中蓦地生出感慨:复清成长甚多,不觉间已然有些名宦风采;我也再不能以往日态度待他,整日嬉闹顽笑,没个远近亲疏,徒是耽误了他。
看官,这沈元鹤原对谢灏也生出些不明的情意,谁知教妹妹撞破,又追念发妻,便不肯再与其相昵;又知谢灏方是名声显明时候,唯恐这私情于他有损。于是便决心仍与他朋友相处:就如与徐弼、思古相交那般,既不可过分狎昵,教他胡思乱想,也不好刻意冷淡,教他伤怀惆怅——或许时间一久,许也能放下了罢。故他也仍是简书三两封,寄与谢灏,自以为不过是兄长关心,缄口不提甚么亲热话儿。
可他又哪里晓得,谢灏心窃倾慕已四五年,愈是求而不得,就愈是不愿丢手;况且既见过识得了沈枕琴这般清风明月似的人物,又如何肯放低眼去瞧那些凡庸俗辈呢?见元鹤书信如常,以为他大抵是消了气的,心中自是百般欢喜,就连察访似也更细致了,不想辜负元鹤期望。
待到腊月二十五,正是历京入冬第二回雪后,谢灏返京;他勒马在城外高处远眺京城,处处冰凝雪积,银装素裹,天地山水一白。他自小在京中长大,不曾离乡半分,如今虽只离京两月有余,却不禁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意思来;父母亲人都在这里,他日夜思念的严真也在这里,若日后外巡地方三年五载不得归家,又该如何排遣愁情?思想及此,竟觉眼眶微湿,落下一颗泪来。他抬手抹了,自嘲道是庸人自扰:如今正是大好时节,合该多笑!于是扬眉舒容,策马在前,引领诸人进了京去。
① 随随便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三七回 争自荐省察赴外府 骤相离感触起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