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看到走在前面那人停顿了一下步子,而后再往前走时脚步快了些,这才敢抬起伞沿,去看鹿晚的背影。
没有得到回应,可祝晚棠却知道,她们这算是和解了。
而走在前面的鹿晚脸上一直都是挂着笑的,祝晚棠拒绝跟她撑一个伞,并要她走前面,从那时开始,她们之间看似凝固的气氛就全是她伪装出来的。
她在演艺圈摸爬滚打了将近八年,虽不是科班,却早练出一身演技,眼下糊弄一个小姑娘,还是一个她最了解的人,自然是最简单不过的。
在她还是少年时,这条巷子曾走过无数次,她数过,走出这条巷子最多需要一百秒,而鹿晚却将这一百秒减半,从五十开始倒数,她肯定走在身后的人会在这五十秒内主动开口。
果不其然,她没有猜错。
恰好还剩最后十一秒,别扭到极致的人主动开口了。
鹿晚甚至不用回头,她知道身后的人一定又低着头红了耳根,跟得那么近,一定能看到自己停顿的脚步,这是她们之间无声的和解。
很快,她们到了店门口。
鹿晚却突然停住,祝晚棠注意到她停下,原本准备往里面走的动作也跟着停下,她想叫鹿晚快些进去,却看到鹿晚正抬头往上看。
这一刻,她看不懂鹿晚眸中的情绪,是透彻又深邃,大滴落下的雨珠砸在伞面上,啪嗒啪嗒响着,顺着伞面又落在地上。
二十八岁的祝晚棠站在不属于她的十七岁时空里,抬头看着那块无论在记忆里还是现实中都褪了色的旧牌匾。
祝晚棠在一边望着她,本该最浓烈的色彩却开始在她眼前褪色,似是要硬生生割裂眼前的时空。
鹿晚的眼睛里分明没有太多情绪,可祝晚棠却好像看到了落雨,眼前这人真真实实融入了这片环境里,时空轮换交替,她站在这里,纹丝不动。
祝晚棠屏息,她不敢轻易出声打破属于鹿晚的安宁,怕扰乱这人的思绪。
“晚晚?”
苍老的声音穿过雨幕传入两人耳中,鹿晚心中猛地一颤,握着伞的动作用力,她眨了眨眼睛,分明雨水没有落进眼里,视线却模糊了。
眼前的玻璃门从里面打开了,站在门前的是一个弯着腰苍老的妇人,她的眼睛很浑浊,眯着眼睛往外看。
鹿晚下意识将伞沿压得低了些,视线却早已落在了站在门前的老人身上。
有关奶奶的记忆很早就封在了最深处,鹿晚算着,她想再听一次这个声音想了十年,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听到了。
十七岁的祝晚棠视力极好,哪怕伞沿压得低,隔着夜幕,她还是看到了鹿晚脸颊滑过的痕迹。
“怎么站在外面,下雨了,快进屋来。”
“奶奶……”
鹿晚失神轻哼着,这样小的声音,压在了雨中,且不说老人耳朵听不到,就连离她近的祝晚棠都没听清。
可祝晚棠视线一直落在鹿晚那里,就只是读口型,她也知道鹿晚说了什么。
“嗯?”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去摸平时放在身上的眼镜,却并没有找到。
“是有客人吗?”老人往门口挪了挪,“快进屋,外面雨下大了。”
“奶奶。”
祝晚棠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比如解释一下鹿晚并不是客人,又或者是跟奶奶讲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可鹿晚却突然拉住了她。
“晚晚。”老人偏了偏头,她的视线里只能看清人的轮廓,“怎么了?”
鹿晚抓住祝晚棠的手用了些力,她轻轻摇头,意思是要祝晚棠先不要说出来。
接收到她的意思,祝晚棠抿唇,却无法在鹿晚落了雨的视线中拒绝,她错开视线,反手拉住鹿晚往店里走,“没事的奶奶,不是客人,是我……朋友。”
进到屋里,祝晚棠随手关了门,雨水挡在了玻璃门外。
收了伞,祝晚棠扶着老人往里面走,老人却笑呵呵拒绝,“不用扶,不用扶,快让你朋友来里屋坐吧。”
鹿晚站在门口,视线落在老人身上,老太太很瘦,佝偻着身躯,这时候没有拿拐杖,扶着屋中的桌子往里面走,步伐轻盈,倘若忽略那双过于浑浊的眼睛,大概没人会觉得她的眼前其实是看不见的。
不对,也并非全然看不见。
鹿晚回想着她奶奶不算完美的一生。
奶奶姓鹿,一个好听却并不很常见的姓氏,因为奶奶在家中排行老大,名字就叫做鹿一,她在原本的家庭长到了五岁,穷到揭不开锅的家庭养不起太多小孩,而奶奶就是被送出去那个。
从此之后,收养她的是一个妇人,也因为妇人干的是给死人扎纸的工作,在那个年代,避讳着这些的人太多,年轻时候的奶奶过得不算轻松。
甚至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连愿意跟她相亲的人都没有。
往后的发展更为狗血,像是三流小说的套路一样,老妇人有一个早年被丈夫带走的儿子,她的儿子回到了镇上,不太聪明的傻儿子,继承了手艺的养女,他们的结合顺理成章。
晚婚晚育,鹿女士这一辈子就只生了一个孩子,跟着丈夫姓祝,傻丈夫不够聪明,甚至年龄比她还小一些,他只会干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可这就够了,原本她这一生该是好的。
却偏偏,工地出事,那时候,她的孩子还没有十岁,她又成了一个单亲妈妈。
经营着扎纸店,又是带着孩子的女人,她的一生似乎写满了苦难。
扎纸店的生意不算好,可逢年过节,死人办丧却是常有的,她就这样独自将儿子养大,看着儿子结婚生女,听着年轻夫妻争吵,车祸夺走儿媳的性命。
其中一只眼睛,就是在那时候哭瞎的,鹿奶奶不是没有怨过老天,她常常念着,原本那个车是要撞到自己,可儿媳推开了她,是她害了对方。
可这没用,已经发生的事情,早已无法挽回了。
日子总是要往后过的,时间不会给任何人回头看的机会,眨眼间,便是此刻。
“姑娘,进来坐吧。”
鹿奶奶在满是折纸的桌上摸到了老花镜,即便戴着眼镜,视线里能看见的画面却还是模糊的。
祝晚棠拉了一把椅子,摆好,“坐这,别站在门口了。”
少年人的心性还不够沉稳,纵然她知道戴上老花镜的奶奶大概还是看不清鹿晚的相貌,却还是有些心惊。
鹿晚刚才那个意思,应该是不想让奶奶认出自己,可她们毕竟那么相像,哪里容易隐瞒。
更别提,鹿晚在这里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她唯一的选择便是跟自己住在一起,长时间相处,又如何能不暴露。
可若是坦白,她们就真的能讲明白这一切吗?
奶奶年纪大了,她不知道奶奶能不能接受,更不知道鹿晚哪一天又会消失,回到本该属于她的时间里。
到时候,习惯鹿晚存在的奶奶又该如何接受呢?
祝晚棠坐在两人中间,鹿奶奶闲不下来,手里又开始折金元宝,玻璃门落着雨,屋里却安静得只剩下折纸的声音。
一时间,围着老式木桌坐着的三人谁也没说话,出奇的安静。
等祝晚棠从乱七八糟的想法里回神,才发现不对,她先看了眼还在叠元宝的奶奶,又将视线落到鹿晚身上,投过去不解的眼神。
她没想过鹿晚会在这时候不说话,从她俩在屋里见面到现在,鹿晚一直都是主动的一方。
眼下的情形,祝晚棠意识到她该说些什么,不该让气氛再这样僵持下去。
可她不是一个会找话题的,在学校聊学习,在家里跟奶奶一块研究折纸,就算眼下只有她们三个,祝晚棠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说。
她在心里纠结着,索性也拿了纸开始折。
鹿晚拿走了祝晚棠放在手边的纸,也开始跟着对折,她没吭声,知道祝晚棠这是在想怎么开口。
她一直有这么一个毛病,不单单是少年时,就连二十八岁都没改掉。
每当遇到难题时,就下意识去折纸,总要手里做些什么才好。
祝晚棠自然注意到了鹿晚拿纸的动作,视线瞟到了鹿晚那儿,自己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怎么?”鹿晚迎着祝晚棠不太相信的视线,“你觉得我不会?”
“没有。”祝晚棠意有所指,“手,方便吗?”
折纸是个手工活,鹿晚的指甲在祝晚棠看来算是长的,在家里弄掉的两页书角是不可能沾回去了。
她不怀疑鹿晚折纸的技术,自己从小跟着奶奶学,祝晚棠相信,哪怕以后她不从事这份工作,也不会忘掉学过的这些。
鹿晚斜了祝晚棠一眼,手里折纸到了最后一步,捏成后,递到祝晚棠眼前,得意道:“看看。”
祝晚棠手里这个还差一点,接过了鹿晚递过来这个,夸道:“很好。”
“现在会这些的小年轻可不多了。”鹿奶奶笑呵呵接话,目光倒是没往这边移,“晚晚从小跟着我学,一有心事,这动作就会慢下来。”
祝晚棠心中一紧,下意识看了眼鹿晚,“奶奶。”
鹿晚:(得意摆在祝晚棠眼前)怎么样,夸我!
祝晚棠:(心事重重中)哇,好厉害!
鹿奶奶:看破不说破。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