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终夜 第43章 金厅（二）

上班后沈盈之的日常是从租屋到永光金龙、康复中心，再回到租屋的单调循环。如果说哪天偶然地脱离常轨，一定是和欧俊文到利叔的小档口去吃鱼蛋、喝椰汁和谈天说地。那份简单的快乐逐渐成为她枯燥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剂。

因为拿到世界级大奖的建筑设计、美轮美奂的室内外景观和细腻周到的管理，永光金龙酒店一开业就大火，在网络上也倍受吹捧。早班虽然相比于其他两个班次是人流最少的时段，但其实各张游戏台前也常是满满当当，大部分是内地观光客。

沈盈之的台前总有金厅最多的客人，收到的小费也是同事间最多的。

由于金厅里同一班次的小费由当值荷官均分，同事们对她并不妒忌，反而把她当作福星。只有辛西娅永远看她不顺眼，在她做得好的时候固然不会赞扬，一旦她稍有差错，必定当着一众荷官狠狠批评。

愤愤不平的欧俊文背地里把辛西娅叫做“穿麦丝玛拉的女魔头”，原因是辛西娅常穿MaxMara这个牌子，又正好有部电影叫做《穿普拉达的女王》。

沈盈之自己对辛西娅倒是毫无介蒂，因为觉得有人批评说明自己还存在不足，需要多加学习。她相信自己假以时日肯定能像辛西娅一样干练。

中秋节公司给大家发了月饼，恰好是她最喜欢的美心水果冰皮。那晚她把外公用轮椅推到了康复中心的院子里，和外公一同沐浴着月光，一同吃着月饼，有小小的幸福感荡漾在心田。

三个星期后的某次早晨例会，穿奶油色西服套裙的辛西娅罕见地现身，在玮哥耳边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会后玮哥找到沈盈之，搓着手，面露难色地说：“今天你去8号台吧。”

沈盈之有些吃惊地盯着玮哥看。他却回避了她的目光。上司有令，多说无益，何况总得有人上那张台。她平静地答应。

一直在她身边的欧俊文立刻申请去8号隔壁的9号。玮哥应允了。

走出休息厅，欧俊文气呼呼地对她一通数落：“叫你去你就去啊？谁不知道那个锅盖头这三天就跟住在8号台一样，成天喝得东倒西歪，输了就对荷官骂骂咧咧，前天吓哭了琳达，昨天又拿牌扔K仔。我看他也不像特别有钱的样子，现在已经输掉一百多万，搞不好随时发神经。女魔头让玮哥叫你上那张台摆明了就是欺侮你！心存不良！”

她相信在美国长大的欧俊文一定是对“心存不良”的涵义有误解。不过，她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甚至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荷官们口中的锅盖头是个东北口音的内地客。昨天她因为K仔那张台的小骚动特意看了一眼，记得那人长着红通通的酒糟鼻，穿鲜艳的阿玛尼T恤和Gucci牛仔裤。前天谢琳达被他骂骂咧咧地吓坏了，回到休息室哭了好半天，昨天申请了病休才换了K仔接8号台。

结果K仔不但被那人往身上扔牌，同样也挨了不少辱骂，气得吃饭时指着天花板诅咒：“妈祖保祐，让那衰鬼输得连棺材板都买不起。”

“8号台总得有人上啊。也许是辛西娅认为我更适合应对那种局面呢？再说人总要睡觉的吧？那人已经熬两个通宵，今天该不会来啦。”她温言细语地分析。

欧俊文被她说得消了气，但还是不放心地叮嘱：“有什么事别自己顶！记住，我就在你旁边。”

“嗯！”她甜丝丝地笑。

金厅此时客人不多，那个锅盖头并不在8号台。欧俊文对她鼓励地点点头，两人分别就位。

陆续地有客人来她这张台下注，她不再去想那个锅盖头，但心里总感觉不太自在。其实这种感觉从上班第一天她就有。是因为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吗？她总怀疑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她只能自我安慰，是对监控的反感心理在作怪。

十一点刚过，一个肥硕的中年男子脚步踉跄地来到8号台，将手中拎着的一只黑色旅行袋嘭地扔上台面。

该来的终归要来，沈盈之心道。那种没标识的黑色旅行袋是叠码仔放款专用的，看样子锅盖头去借了一大笔高利贷。

“给老子换筹码！”锅盖头嚷嚷着猛地扯开旅行袋拉链，露出里面一沓沓500元面值的港币，“X他丫的，老子他妈的就不信斗不过你们。”

隔着宽大的游戏台沈盈之都能闻到浓烈的酒气。她还发现锅盖头仍然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胡子也没刮。

“先生，请问您要换多少筹码？”她端庄地用普通话问。

锅盖头推了一下旅行袋，斜着眼睛瞄她，“包里面全部，300万。”

“很抱歉，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筹码。我请同事带您去柜台换筹码好吗？”她客气地提议，同时按下蓝色按钮。

“赶紧的！别耽误老子翻本！”

锅盖头打了个酒嗝，一屁股在台前坐下，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中华香烟，用手指夹了一根出来，又从另一边后兜摸出打火机。

“对不起，先生，厅内不能吸烟。外面有个贵宾吸烟区，环境优雅舒适，我可以请同事带您过去。”沈盈之礼貌地劝阻。

锅盖头翻了个白眼，粗声骂道：“叼！你搁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抽烟？！左眼？右眼？还是他妈的鸡眼？老子又没点火，闻闻味儿难道也不行？”

沈盈之不卑不亢地回答：“好的。您不点燃就没问题。”

锅盖头嘴里嘟囔着脏话，把打火机塞回了裤兜。

玮哥很快就过来了。沈盈之向他报告说客人要兑换筹码。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用不太标准但还算流利的普通话邀请锅盖头一同去柜台。

“你们这里不是到处都有监控吗？大爷我还怕你吞了这些钱？你麻溜地去换吧！”锅盖头不耐烦地挥手。

玮哥只好答应，独自拎了旅行袋去到柜台，很快换好了一堆筹码，用托盘装得整整齐齐地端过来放在台上，又把空了的旅行袋小心地放在锅盖头脚边。

“先生，您的袋子里面正好是三百万，这里是筹码，请您清点一下。”

“走走走！”锅盖头不屑地摆手。

玮哥离开之前担心地看了眼沈盈之，只见她微笑着向着锅盖头做了个手势。

“请下注。”

一些客人发现8号台有人要玩大的，兴奋地围了过来，同时又谨慎地与满眼血丝的锅盖头保持距离。

酒精的作用再加上众人的围观，锅盖头一张脸涨红得发亮，想也不想，啪的一声拍了面值两万的筹码在‘闲’上。

巧了，牌开出来确实是‘闲’赢。

沈盈之毫无情绪波澜地赔码给锅盖头。他满脸不屑地丢给她一枚1000的筹码当小费，转手再拿两万押‘闲’，又中了。

观战的客人开始兴奋。

锅盖头把嘴里的香烟吐在地上，又推了十万的筹码继续押‘闲’。又中！他自信满满，出手果断地持续用十万在‘闲’上下注。

旁边的客人见他大杀四方，开始跟风买入，胆子大的一两千地跟，胆子小的也跟个一百、两百。

接连五局都开出‘闲’。

锅盖头豪气十足地放声大笑，“老子今天时来运转，谁他妈的都挡不住老子赢钱！”

他得意地左顾右盼，脸上的表情仿佛把自己当成了枭雄。刚才跟风尝到甜头的人全像看财神一样地崇拜地盯着他。

新的一局开始，更多客人捏着筹码等他下注。他拿起2０万的筹码刚想放到‘闲’上，立刻又收了回来，迟疑了一小会儿最后放到了‘庄’的格子里。

他的犹豫很正常，毕竟已经连开了六局的‘闲’。因为他的犹豫，跟风的筹码明显没有上次的多，但是也没有一个人敢顶着他的手风去押‘闲’。

就在所有下注者屏气凝神时，牌开了出来，是‘庄’！

锅盖头爆发出得意的笑声。8号台周围也是一片欢腾。

下一局，他再不迟疑，拿20万筹码再押回‘闲’。而这一次台前所有的人都踊跃跟风，筹码堆满了‘闲’的格子。

沈盈之一边淡定地派牌，一边想起了培训时做的游戏。眼前的场景与当时大家跟着章曼玉下注的情况如出一辙，虽然当时只是模拟，但是贪婪的人性并无二致。她真心觉得辛西娅教导有方。

牌开出，这回是‘庄’赢。

在身旁的哀叹声中锅盖头猛地一拳捶在了台面上，“X你妈的！”

沈盈之仍旧当作耳边有只苍蝇。

下一局，锅盖头思考再三，拿20万押‘庄’，结果开出了‘闲’。他咬咬牙，再用20万押‘庄’，依然开‘闲’。

其他客人见他运气走背，神色还越来越凶，渐渐四散走开，余下两个好奇心特别重的也站得远远的。8号台只剩下他一个客人。

他这回铁了心要押中‘庄’，逐渐加大注码，从20万又加到了30万、40万，然而运气就像看客一样跑光了，台上开出的始终是‘闲’。期间他不停地向服务生要免费的红酒来喝，打的酒嗝冲人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