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终夜 第44章 金厅（三）

今天负责这片的服务生是陈佳怡。沈盈之找了个机会向她递眼色，要她别再给锅盖头上酒，可她却装不懂，照样用托盘端着一杯杯的酒过来。

连开7局‘闲’后，锅盖头手中输得只剩下十几万筹码，再加上无数红酒下肚，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对劲——脸颊发青，两目赤红，神情呆滞，太阳穴上凸起的血管像粗大的蚯蚓在皮肤下蠕动。

他狰狞的表情让沈盈之感到既不忍又不安。如果不是碍着荷官的身份，她真想劝他收手，即便她知道这会儿不管谁来相劝，他也必然不会听。

就在她眼神复杂地看着锅盖头的时候，他也瞟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下一局开什么牌，又似乎在乞求什么。接着他双手微颤地把剩下的大小筹码一股脑全推到了‘庄’的格子里，然后双手撑着太阳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

她暗中叹了口气，将手伸向牌靴。

锅盖头的头随着每张牌落下都会神经质地抖动，爆出青筋的手中紧握着一杯一滴未动的红酒，仿佛溺水的人紧抓着救命稻草。

闲家一张3、一张4，共7点。庄家一张7、一张9，共6点。胜出的依旧是‘闲’。

锅盖头的头颓然垂落，随后他摇晃着站了起来，带倒了身下的高背椅。他的目光自台面缓缓移上沈盈之的脸，猩红的双眸露出了野兽的凶光。

沈盈之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台下的黄色按钮。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快到令人不可思议。

“X你妈！你整我！”

锅盖头将手握的酒杯狠狠地掷向她的脸。

她下意识地闪避，但是距离太近，仍然被杯底砸中右边腮帮。

红酒带着薄薄的凉意浇在她的面颈和右肩上，随后酒杯弹开，撞上游戏台边沿，呯地一声碎得四分五裂。

她还在对这无端端的仇恨感到愕然，锅盖头已经一面厉声咒骂，一面转身去拎另一张高背椅，将正端着酒水托盘走过的陈佳怡撞倒在地。

托盘上的酒瓶、酒杯纷纷滚落在地毯上的同时，陈佳怡发出一声高亢无比的尖叫。

一道黑影闪过。锅盖头双臂被人向后钳住，手中的椅子倾倒在地。他徒劳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困兽般的嚎叫。

这时欧俊文冲到了沈盈之面前，焦急地反复询问：“怎么样，伤着了吗？伤着没？”

“没有，我没事。”沈盈之强作镇定。

“别瞒了！你的声音抖得这么厉害。”欧俊文扶住她的双肩，细心察看她的脸，“你被酒杯打到了。脸有点肿。疼吗？”

比起自尊心，脸上的伤算什么？她勉强地笑了笑，“不疼。”

欧俊文竖起眉毛，打算冲向已经被制服的锅盖头。

沈盈之赶紧扯住他，“真的没事，只碰到一点。”

“我帮你擦擦。”他咬咬牙吞下怒火，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擦拭脸上的红酒。

“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平静地接过手帕擦拭脸和脖子。越过欧俊文的肩头，她看见制服锅盖头的人居然是黎浩东！前一秒还情绪激烈的锅盖头此刻像根木头，很快被两名金厅的安保一左一右地架着，和他那空空如也的旅行袋一起被‘护送’出了金厅。

陈佳怡趴在地上哼了几声，见没人顾得上过来搀扶自己，悻悻地捡起地上的托盘、酒瓶和酒杯，瞪了她一眼之后往厅外走去。

其他的服务生立刻过来打扫落在地毯上的碎玻璃和酒渍。

黎浩东向沈盈之走来，“沈小姐，你受伤了吗？”

“没事。”她努力地忽略掉疼痛，展开了一个微笑。

欧俊文没好气地质问黎浩东：“怎么又是你？你既然要出现能不能早点？非要等她被打到？”

“俊文……”见欧俊文说话太冲，沈盈之想打个圆场。

不料黎浩东却很认真地跟她道歉：“对不起，沈小姐，都怪我们安保部门反应太慢了。”

她坚决地摇头，“浩东，多亏你及时把他控制住，我该谢谢你才对。”

黎浩东正色道：“应该的。”

她侧身轻推欧俊文，“我没事了，你快点返回工位吧。”

欧俊文不动。

玮哥这时候快步朝她走来，边走还边用对讲机在说着什么。

对于他身为监场却比黎浩东晚出现，她感觉疑惑。到底是前者来得太晚，还是后者来的太早呢？现在她想不了那么多。制服上染了红酒，身上酒气浓重，客人们又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她需要向玮哥请假回休息室整理一下。

没想到玮哥却直截了当地向她宣布，“你今天立即收工回去休息，不算请假。”

黎浩东紧接着说道：“沈小姐，我要出去办事，正好送送你。”

“那就麻烦黎队了。”玮哥顺水推舟。

沈盈之听到玮哥称黎浩东为队长又吃了一惊。想不到黎浩东如此低调，身为宋辰曜的护卫队长却只说他在酒店做安保。

虽然她脸上的伤极其轻微，员工衣柜里也有备用的制服，但是锅盖头那对充满绝望的猩红眼睛不时在眼前闪过，使她心绪不宁。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她无法保证工作不出差错，而且独自骑车回家显然也不明智。她考虑过后轻轻点头。

欧俊文满面疑窦地瞅一眼黎浩东，声音不低地对她嘟囔：“凭什么要他送？”

她带着歉意看看黎浩东，又拍拍欧俊文的肩膀，“你忘了浩东和我住对门？放心吧，我走啦。”

欧俊文把嘴巴凑近她耳朵，佯装出苍老的声音：“小心点啊，小红帽，别被大灰狼给吃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欧俊文看不惯黎浩东，只能笑着请他尝个白眼。

向玮哥道过谢，又去跟柜台交接了筹码箱和小费箱，她在黎浩东的陪伴下走出了金厅。

她要先去休息室换衣服，跟黎浩东约在员工停车场会合。

换下的旗袍她和欧俊文的手帕一起送去洗衣部。红酒渍很难洗干净，好在公司每个月都给职员们干洗额度。柜员出票的时候，她好奇地展开散发着欧俊文身上古龙水香味的手帕来看，惊讶地看到典雅的靛青底色上用银线绣着Givenchy的标志。它一定不便宜。

她在负三层刚出电梯口就看到一辆车头双灯齐闪的宝马8系黑色轿车，黎浩东在驾驶座上朝她挥手。她猜这辆车是公司配备的，因为黎浩东是总裁的护卫队长。

作为朋友，她当然选择了副驾驶座。

黎浩东递给她一小支药膏，“擦了它很快消肿。”

她谢谢之后接过来，笑着问:“做你们这行常备的？”

黎浩东只是笑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宝马车向酒店外驶去。

黎浩东问道：“沈小姐，是直接回家吗？”

“是啊，谢谢！”她看看他，欲言又止。

“不必客气。”黎浩东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异样。

车转出酒店东门，右侧出现了艳阳下的九澳湾，碧波粼粼，帆影点点。

她的脑海里此时也翻涌着浪花。从水翼飞船上第一次邂逅，到平民村毗邻而居，再到性侵杀人犯的落网，还有刚才的锅盖头危机，黎浩东一次又一次‘纯属偶然’地现身并且保护了她。她没法不怀疑就算第一次是，后面那些都不是巧合。

如果事非偶然，黎浩东是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吗？不像啊，他从来没有主动亲近她的意图。那他这么做有没有可能是受人所托呢？宋辰曜的名字一晃而过，很快就被抹除——不可能！他厌恶她，毋庸置疑。

她鼓起勇气开口：“浩东，你是专职护卫总裁的，对吗？”

“对。”黎浩东点头。

“可为什么那个锅盖头暴走的时候你来了金厅？”

“总裁差我去金厅办事，碰巧。”

黎浩东的回答如同他的驾驶一样四平八稳，在她意料之中。

“我没有告诉过玮哥我们都住平民村，为什么他会拜托你送我呢？” 她觉得这个问题他不能再用“碰巧”来回答了。

“我向他提起过我们是邻居，还请他关照你。娱乐厅很复杂，你要多加小心。” 黎浩东十分淡定地看她一眼。

他无懈可击的回答令人泄气。她嘟起嘴巴眺望远方的大海，手指在车窗上画圈，隔着玻璃把海面的渔船挨个圈起来。

“沈小姐，你在怀疑什么呢？”黎浩东问话嘴角含着一抹笑意。

“你总是恰好出现，不是救我，就是帮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说完，瞥一眼黎浩东的反应。

他表情还是那样平和，问道：“你觉得这样不好？”

她语塞了，回想起桩桩件件他做的事，实在想不到有哪一样不好。他是她身边值得信赖的朋友，这是对所有事情最好的解释。想通了，她抱歉地冲他笑：“没事，是我想多了。浩东，有你这个朋友我真的好开心！”

黎浩东含蓄地微笑。

车停在平民村山下的路口。在她下车前，黎浩东提议明早送她上班。她知道两人工作时间不同，连忙说不必了，自己搭城巴就好。

回到租屋，她简单地做了顿午餐。吃完饭她原本想看会儿书，奈何眼前总是晃动着锅盖头那双猩红的眼睛，于是索性挽起袖子开始做清洁。

一小时后她已经在愉快地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地面纤尘不染，窗玻璃清澈到似有似无，家具发出木器的柔光。

看着床头柜上与父亲的合影，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原计划等生活安定下来就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