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终夜 第13章 第3章 谋生（二）

往事越是快乐此时越令人伤怀，两人聊了两三句就不约而同地打住了。

陈忠翰请沈盈之带自己去山顶医院看望赵国柱。她解释说外公还不醒人事，况且ICU病房有严格的探视时间，离现在还有三个多小时，若现在过去无异于浪费时间。

陈忠翰被她说服，于是请她在外公苏醒之后务必通知他，届时再去看望。他又问她接下来去哪里。她如实地回答说要回武馆。陈忠翰执意相送，这次她没有拒绝。

车上，她问陈忠翰，舅舅如果真是贩运了一公斤□□以及打伤了两名警员，将要面临怎样的刑罚。

“最低15年至终身监禁。”

陈忠翰的回答令她皱起了小脸。

“如果是因为欠下高利贷而迫不得已呢？刑罚是否能减轻？”

“这类案件不能以经济原因作为求情因素。不过，假如你舅舅受人胁迫或者诱骗，罪责是可以大大减轻的。”陈忠翰补充说明。

舅舅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胁迫或诱骗吗？真相是什么呢？沈盈之眉头紧锁。

陈忠翰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宽慰道：“盈之，我认识你舅舅十几年，对他还算了解。就算他会去碰赌，也一定不会去碰毒。运毒案很可能另有隐情。兴许等他重新出现的那天，真相就会大白。”

到了武馆，陈忠翰送她下车后抬头望望黑底金字的牌匾，沉沉地叹了口气，“师父的事就是我们这些弟子的事。你有任何困难随时找我，我和师兄弟们都会帮忙。”

她赶忙说：“谢谢忠翰哥！你放心，外公户头还有些钱，我们不至于生活困难。以后如果当真遇到难处，我一定会像今天一样去找你的。”顿了一顿，她的声音更轻柔了些，“忠翰哥，你也知道，外公他遇事不喜欢声张，所以还要请你暂时将武馆和外公的情况对其他师兄们保密。”

“好！那你万事小心！”

陈忠翰走后，沈盈之独自在武馆门前站了很久。这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但她却不得不永远离开，再也不能回来。碎米兰的甜香似有似无地萦绕在她身边。她记得外公在门边种下碎米兰的那天是个凉爽的春夜，她才四岁，还没有这丛碎米兰高，拿着一把小铲子帮忙挖土，因为不懂得用力，把铲子使劲插进土里的结果是整个人抓着它倒立了起来，外公那一次笑得好厉害，手里的铲子都掉地下了。

武馆雪白的外墙，每年春节前外公都要带着她粉刷一新；朱红的大门也是每年都要重新油一遍。练武厅里磨得发亮的木人桩、发红的牛皮鼓面、墙上泛黄的老照片、褪色的锦旗，每一件陈设都述说着从这里流过的老时光。

她进屋关上门。门背后有一道道水平的刻痕，每道刻痕边都写着两个数字，最下面一道是“1，74”，已经有些模糊了；最上面一道是崭新的“18，167”，是昨天早晨外公亲手刻上去的。

猝不及防的湿热漫过她的眼眶，这两天所承受的一切化作大股大股的泪水奔涌而出。沉重的心情拖着疲惫的身体滑向地面。她只能背靠木门，双手用力环抱住自己。

等到身体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缓缓起身，走上楼梳洗。对着镜子里双眼红肿的自己，她平静地在心里说：“从现在起你不可以再哭了。眼泪使人脆弱，而你必须坚强！”

她上网搜索提供私人仓库服务的公司，发现有一家在路环有每间两百平方英呎的迷你库房出租，价格十分公道，当下打电话预订了一间。随后她又联系了一家附近的搬屋公司，请他们明天下午两点过来搬家。接下来她开始浏览人才招聘网站。为了她和外公的生计以及外公的治疗费用，她现在急需一份工作，否则仅靠处理完债务之后剩下的那几万块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网站上挂出的有人事部助理、营业经理、市场推广和秘书等等她可以胜任的岗位，但最高的薪水也不过一万六左右。这透露出一个信息——虽然金融风暴已经过去了十年，但目前各行各业的生意仍然不太景气。浏览了半天，她还是没有意向，再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动身赶往医院。

下了城巴往医院走的路上，她被一名陌生男子当街拦住。

这男子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左耳戴着一只钻石耳钉，低腰裤里面扎一条紧身、透明的香槟色衬衫，里面配一条白背心。他五官本来算得上端正，却因为浓重的脂粉气而落了下乘。他递给她一张名片，自称黄锦鸿，是一名专门为电影公司发掘新人的星探，然后眉飞色舞地说以她的美貌必定能够像林青霞和关芝琳一样一拍成名，星途无可限量。

她没有接名片，退后两步问道：“拍电影？请问你代表哪家公司？”

“香港热虎娱乐传媒，我们专拍文艺片。女星一部戏的片酬百万起价。”耳钉男打量着她全身上下，目光很是热切。

“请问你们拍的哪些电影比较有名呢？”她没有听说过这间电影公司，所以试探性地继续发问。

“《聊斋志艳》、《蜜桃的季节》、《□□红楼》、《九尾狐之三生有性》，这些都是我们公司的代表作。” 耳钉男颇为得意。

“抱歉，我不感兴趣！”光是听到这些让人耳根发热的片名，沈盈之就能断定这是一家专拍色情片的公司。她迈步就走。

耳钉男还不肯罢休，追上来说：“这位小姐，我们拍片之前可以先付一半报酬，拍完再付另一半。”

沈盈之只有加快步伐才摆脱了耳钉男的纠缠。

到了医院，杨博士对她说赵国柱的昏迷状态可能还会持续，鉴于他已经72岁高龄，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十天都不会醒来。最后，杨博士要她做好外公有可能变成植物人的心理准备。

她沉着地谢过杨博士，换好隔离衣进了ICU。

昏迷中的外公像极了在熟睡。

她拉着外公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外公，你快点醒来吧，不可以再睡下去了。豆豆已经决定不去英国了，豆豆要留在澳门一直陪你，所以你要醒过来，然后每天都给豆豆做好吃的。外公，你不会不理豆豆的，对不对？我们最要好了，对不对？……”

华灯初上时分，她离开了医院。

巴士窗外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街景。澳门是弹丸之地，本身并不繁华。这里最绚烂亮丽的霓虹灯属于一座座富丽堂皇的赌场。她不禁想，如果舅舅不沉溺赌博就不会葬送前程，外公也不会在失去武馆后躺在ICU里，她自己呢，命运也不会从此改变。除了她家，肯定还有许多人被赌博害得家破人亡。然而澳门的经济却离不开□□业的支撑，这是多么矛盾又残酷的现实！

巴士经过八佰伴百货时因为前面有一桩刮擦事故正在处理而临时停车。

百货公司大楼外墙有市内最大的户外液晶广告屏，正在放映永光永泰集团的广告。

该集团从□□起家，现在商业版图遍布四海。她站在武馆二楼窗前就能望见的那间半岛上最知名的奢华酒店——永光就是它旗下的，而它新开的又一家超五星级□□酒店——位于氹仔岛新填海区的永光金龙度假酒店暨娱乐中心即将在9月开幕。

沈盈之对伫立在碧蓝海边、出水芙蓉造型的新酒店感觉眼熟，想起来去年它因为荣膺世界十佳建筑设计而登上过本地报纸头版。她不得不承认广告短片拍得极其引人入胜，富有感染力地展现了美仑美奂的酒店、多姿多彩的娱乐中心、名牌云集的购物大道与优雅端庄的职员。在生物界有条法则，越美丽诱人的东西就越危险。她轻轻地喟叹一声。

广告的末尾是几行大字：集团现正招募一批新荷官；20000元起薪；花红丰厚；年金、寿险及医疗保障十分完善。

看见它们的一瞬间，她动了心。

统计数字表明娱乐□□业收入高，一直是本地人转行跳槽的首选。可是自己向来对赌博深恶痛绝，难道稍稍受到金钱的压力就要去做荷官？她的内心来回摇摆。

回到武馆，她再次上网络搜寻招聘信息，并没有新的收获。她转而浏览租房信息，发现半岛这边的租金贵到吓人，一房一卫的月租都在一万元左右。想着银行户头上的数字，她不免感觉沮丧。

手机突然在这时响起，号码是座机。她赶紧拿起来接听。电话由山顶医院ICU病房的护士中心打来的，告诉她赵国柱的住院押金所剩不多，请她明天过去续费。外公入院的时候她拿自己的积蓄交了5万元的医院押金，手术加上住院费不到两天就快用完了。结束通话的那一刻，她做出了决定。

从电脑中调出申请普利茅斯时的简历，删除已发表的论文，删除研究愿景，又在个性描述中增加了“做事细心、沉稳”，花一分钟修改完这些，她将简历发送到了永光永泰集团广告上指定的电子邮箱。虽然报名截止时间是明天，但她不想给自己犹豫的机会。

她又写了两封电子邮件，一封向普利茅斯大学申请延迟到下一年入学；另一封则是向劳伦斯教授说明自己的处境，为休学向他表达歉意。想起陆思嘉曾经说过，人生中的许多选择其实都没得选择，她只能苦笑。

紧接着她开始搜索路环岛的租房信息。永光金龙酒店位于氹仔岛，而路环紧邻氹仔，由于路环相对更偏僻，房租也相对更便宜。位于路环岛东面的九澳村是离永光金龙非常近，那里的村屋租金也是非常便宜，可惜只有一条城巴路线，而且还是75分钟一班，她只能放弃。

最后她找到一个看起来性价比最高的，是路环平民村的村屋，一房一厨一卫，月租只要3800。她联络上房东，约好明天早晨十一点去看看。作为替代选择的是芒果街的一个天台屋，月租4600。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午夜，她伸了伸懒腰，起身打开窗户向上眺望。尽管永光酒店的璀璨灯火使她看不清夜幕上的点点繁星，但她知道自己正沐浴着它们跨越了宇宙的光。

人生偶尔会因为外力偏离轨道，但只要坚信心中所向，终究会回归正轨。做荷官只是权宜之计，她安慰着自己，何况要是真去了永光金龙，兴许有机会遇见三年前地震之夜的那个人呢？每每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自己还欠他一次郑重的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