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终夜 第12章 第3章 谋生（一）

沈盈之去年曾经陪陆思嘉到上环摩罗街的古董市场逛过，当时陆思嘉想买个古董花瓶庆贺奶奶八十大寿。在她的印象中，古董店大多空气浑浊，灯光昏黄，真真假假的古董堆得满满当当地从地面、玻璃柜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让人觉得逼仄压抑。宝和斋却完全不同。

这里就像一座小型博物馆，陈设疏落有致，灯光明暗相益。无论是挂在墙上的字画、立在金丝楠木条案上的青铜鼎，还是搁在红酸枝博古架上的瓷器，或是玻璃柜台里的玉器，藏品尽皆美不胜收。如果不是她今天要办的事十万火急，真想留下来仔细逛逛。

店内的三名女店员都穿月白色织锦旗袍，仪态端方，聘聘婷婷。她随意向其中一位讲明了来意，对方立刻微笑着说：“沈小姐对吧？章先生此刻在办公室，请随我来。”

章老板并不是她想象中一把年纪但精神矍铄的古董商模样。他大概才四十出头，长一张和善的圆脸，头发剪成短寸，两鬓和头顶让人吃惊地有些花白，微胖的身材穿着一件云白对襟衫外罩灰蓝色中山装。他笑呵呵地请她在古色古香的黄花梨书桌前就坐。

她不懂客套，直接从背包里拿出紫檀木匣子打开，灯光下那对翡翠凤簪凤身绿得透油，凤头红得娇艳。她将匣子转个面推向对方。

“章先生，我想卖的就是这对翡翠凤簪。”

章老板向匣中略一打量，立刻发出了一声低呼，随后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挨个拿起凤簪验看，足足看了五六分钟。

沈盈之观察他的表情，看得出凤簪激起了他的收购愿望，紧绷的心舒缓了几分，但一想到双方即将谈价钱，心率又快了起来。

章老板四平八稳地坐在黄花梨太师椅的中间，和蔼地问：“沈小姐，不知道这对玉簪你打算多少钱出让呢？”

沈盈之牢记《谈判学》课上诺顿教授所说的，卖方的开价将给价格谈判设定上限。她先沉着地淡淡一笑，然后再开口。

“章先生，介绍人说你是古董玉器界的大行家，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被美丽的少女当面恭维，章老板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他看一眼躺在匣子里的凤簪，缓缓说道：“清朝内务府敕造的簪子也有不少，以金簪、点翠簪居多，翡翠束金簪则较为罕见，更何况是一对取自同一块石料的翡翠凤簪。这翡翠呢，也是老坑玻璃种，翠中带翡的极品。但是……”他故意顿一顿。

来了来了，沈盈之心想，先扬后抑是有经验的谈判者杀价时爱用的招术。章老板先夸簪子的优点来令她降低心理戒备，紧接着就该讲它的缺陷来降低她的价格预期。她提醒自己听的时候要保持微笑。

“这对簪子的尾部是束金，而非整只簪子由一块翡翠雕刻而成，而且雕工算不上复杂，因此它的价值肯定远远及不上前年佳士得拍卖的那支慈禧太后用过的翡翠透雕盘龙簪。”章老板再次停顿下来看着她。

她的心此刻跳得比当年跑半马冲刺时还要快，但仍然微笑着，“那章先生究竟有没有兴趣收藏呢？”

“那自然要看价钱是否合宜啦。”章老板双手松松地交握在桌面，语气转向平淡。

“以章先生的专业眼光，多少钱算合宜呢？”沈盈之知道自己欠缺经验，不宜先开价。

“沈小姐应该知道那支翡翠透雕盘龙簪的估价是600-800万港币。所以我认为这对簪子值300万。沈小姐，你认为呢？”章老板的态度看起来很中肯。

300万离沈盈之的目标还差得远。她紧张得双手在桌下用力互捏，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僵硬。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

“章先生，以我对市面上古董翡翠首饰的粗浅了解，我想我这对凤簪至少值得了800万，毕竟，那支翡翠透雕盘龙簪最后拍出了3700万。”她刻意停顿两秒来加强自己后面这句话的份量，“而且，盘龙簪是一支，我的凤簪不仅是一对，而且出自同一块料，非常难得。”

诺顿教授讲过，还价时应该报一个对方不会接受但是可以商榷的价格。800万的开价虽然冒险，但是香港不只一家有声望的古董店，她还是有退路的。

章老板听了她报的价格后沉吟了片刻才说：“没错，如果交给拍卖行，有人愿意出价七、八百万也不是零可能，但这只是最乐观的估计。沈小姐还应该考虑另外一种糟糕的可能，那就是流拍。另外，拍卖成功的话，拍卖行还要收取数目不菲的鉴定费和佣金。”

这话是在提醒她，她的替代选择并不理想。对方清楚，如果不是急等钱用，没人会卖传家宝，所以必然会大幅压价。这一点她早预见到了。她看着匣子里的凤簪微笑，并不反驳对方的说辞。谈判中的闭口不言往往比滔滔不绝更有压迫感。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后，章老板摆出和煦的神情先开了口：“这样吧，我也是个爽快人。一口价，450万。”

“谢谢章先生肯加价，不过450万我实在无法接受。这对簪子从祖上传到我这里是第五代，如果不是家里出了大事，是绝不会卖它的。”沈盈之说的是事实，所以脸上是真真切切的沉痛之色，“但是看在章先生这么爽快，我也愿意退一大步，600万。我相信这个价格会有不少古董行家为之动心。”

章老板笑了，“沈小姐虽然年轻，但很会讨价还价啊！我最后加一次，500万。”说完双手一摊，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他的肢体语言告诉沈盈之，他的让步空间已经有限了。500万再加上外公和她的存款，离还清那笔包含今天的利息已经1020万的高利贷差距已经很小，但是她必须多争取一些。她留恋地抚摸着凤簪，一方面是真心不舍，另一方面是她需要用时间来给对方制造压力。

过了一会儿，她笃定地看着对方说道：“章先生是古董玉器界的大家，对这对凤簪的价值肯定是一清二楚的。好吧，我也再让一步，550万，连同这只紫檀木匣子一起。不过，这是净价，契税方面还需要章先生来负责。”

章老板眯了一下眼睛，沉声还价:“530万。”

“好，成交！”

沈盈之干脆地回答。从踏进宝和斋那一刻起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530万港币和家里的存款加起来够还清高利贷了。

告别时，章先生递她一张名片，“沈小姐落落大方又聪慧过人。将来如果需要工作，我这里随时欢迎！”

踏出宝和斋，她站在火辣的阳光底下深吁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T恤衫的后背早就已经湿透了。

从香港折返澳门，她沿途都保持着警惕，不过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下了喷射船，她在码头坐上一辆的士，按照刺青头给的名片地址找到了寰濠财务。这家公司所在的高层写字楼位于半岛中心区，看起来中规中矩，街对面就是一家气派恢弘的赌场。

写字楼大厅里一名穿藏青色西服，三十出头，身形清瘦的男子正在等她，一见面就急切地问：“盈之，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

这位陈忠翰律师过去和守寡的母亲就住利马斜巷，是国柱武馆的第一批免费弟子，现在已经是一家小律师行的合伙人，早已举家搬离了巷子。

在沈盈之小时候，陈忠翰和师兄弟都很宠她，经常将她驮在肩头去巷口吃冰淇淋或者买蛋挞。过去几年外公遇到一些法律方面的问题都会向他咨询。今天中午她走出宝和斋便跟他联系上，大致说明了这两天发生的事，并请他陪同自己去还高利贷，以免还款时出遇到纠纷。

“多谢忠翰哥。外公他仍然在昏迷，好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沈盈之回答。她在返程的船上跟医院确认过外公的状况。

两人一同乘电梯上楼。

出乎沈盈之意料的是，作为大耳窿的总部，寰濠财务完全不像古惑仔电影中那种藏在阴暗角落的□□巢穴。它包下了大厦整个八层，招牌气派，装潢大方，从前台的接待到办公室的员工全是得体的白领。

陈忠翰代表沈盈之向前台说明来意。接待小姐用稍许有些诧异的目光看了看两人，随即脸上立刻堆上了职业化的笑容，将他们请进了会客室。

沈盈之一路往会客室走一路往公司里面张望，但并没有见到昨晚出现在武馆的刺青头等四人。她不由得感叹，现在的高利贷大概都披上了合法的财务公司外衣，然而在光鲜亮丽的招牌背后，暗中仍然干着和过去一样龌龊的勾当。

有律师在场，还款进行得很顺利。由于第二份借款合约已经超期，沈盈之当场将抵押的武馆小楼过户给了这家公司。陈忠翰替她争取到额外的一天时间用于搬家。

回到楼下大厅，沈盈之一再向陈忠翰表示感激。

“不过是举手之劳。”陈忠翰正了正神色，又说：“盈之，武馆明天就要被收走，你可以先来我家暂住，等师父出院后再做打算。”

“谢谢你，忠翰哥！但是真的不用。我已经和一个女同学讲好了，去和她住，反正她一人住在父母买给她的公寓里，正好缺个伴。况且，她还帮我找了个工作，离住的地方很近。”

陈忠翰放心地哦了一声，问道：“那搬家呢？需要帮忙吗？”

“不用，找搬家公司很方便呢。我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了。你放心吧，我都能搞定。”沈盈之掩饰性地咧开嘴巴微笑。陈忠翰新婚燕尔，刚和有孕在身的太太搬进两室一厅的海边公寓。她如果住过去，不是住不住得下的问题，而是打不打扰的问题。虽然破天荒地同时撒了两个谎都没有脸红，但那也是出于她对自己找工作和找租屋都很有信心，所以心里面并不觉得是在撒谎。

陈忠翰将她从头看到脚，带着怀念的神情说道：“怎么看，你都还是个小孩子。当年一只醒狮头就能把你从头罩到脚。”

有一年春节她还钻进醒狮服里玩睡着了，外公还有师兄师姐们在武馆上下找来找去找不见，直到外公灵机一动，大喊几声“开饭啦”，她才自己从醒狮服里爬了出来。想到来年春节利马斜巷的庆祝活动里再也没有国柱武馆的醒狮，她有点想哭，却强忍着笑了笑。

“呵，我还记得忠翰哥把我扛在肩上，让我舞那只狮头，结果它掉下来，把旁边的泽森哥给扣里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