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分,她离开医院,坐上了回利马斜巷的城巴。
车窗外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街景。
澳门是弹丸之地,本身并不繁华。这里最绚烂亮丽的霓虹灯属于一座座富丽堂皇的赌场。
她不禁想,如果舅舅不沉溺赌博就不会葬送前程,外公也不会在失去武馆后躺在ICU里,她自己呢,命运也不会从此改变。除了她家,肯定还有许多人被赌博害得家破人亡。然而澳门的经济却离不开□□业的支撑,这是多么矛盾又残酷的现实!
经过八佰伴百货时,城巴因为前面有一桩刮擦事故正在处理而临时停车。
百货公司大楼外墙有市内最大的户外液晶广告屏,正在放映永光永泰集团的广告。
该集团从博??彩起家,现在商业版图遍布四海。她站在武馆二楼窗前就能望见的那间半岛上知名的奢华酒店——永光就是它旗下的,而它新开的又一家超五星级博??彩酒店——位于氹仔岛新填海区的永光金龙度假酒店暨娱乐中心即将在九月开幕。
她对伫立在碧蓝海边、出水芙蓉造型的新酒店感觉眼熟,想起来去年它因为荣膺世界十佳建筑设计而登上过本地报纸头版。
不得不承认广告短片拍得极其引人入胜,富有感染力地展现了美仑美奂的酒店、多姿多彩的娱乐中心、名牌云集的购物大道与优雅端庄的职员。在生物界有条法则,越美丽诱人的东西就越危险。她轻轻地喟叹一声。
广告的末尾是几行大字:集团现正招募一批新荷官;20000元起薪;花红丰厚;年金、寿险及医疗保障十分完善。
看见这些亮晶晶大字的一瞬间,她动了心。
统计数字表明娱乐□□业收入高,一直是本地人转行跳槽的首选。可是自己向来对赌博深恶痛绝,难道稍稍受到金钱的压力就要去做荷官?她的内心来回摇摆。
回到武馆,她再次上网络搜寻招聘信息,并没有新的收获。她转而浏览租房信息,发现半岛这边的租金贵到吓人,一房一卫的月租都在一万元左右。想着银行户头上的数字,她不免感觉到沮丧。
手机突然在这时响起,号码是本地座机。
她赶紧拿起来接听。电话由山顶医院ICU病房的护士中心打来的,告诉她赵国柱的住院押金所剩不多,请她明天过去续费。外公入院的时候她拿自己的积蓄交了5万元的医院押金,手术加上住院费不到两天就快用完了。
结束通话的那一刻,她做出了决定。
从电脑中调出申请普利茅斯时的简历,删除已发表的论文,删除研究愿景,又在个性描述中增加了“做事细心、沉稳”,花两分钟修改完这些,她将简历发送到了永光永泰集团广告上指定的电子邮箱。虽然报名截止时间是明天,但她不想给自己犹豫的机会。
她又写了两封电子邮件,一封向普利茅斯大学申请延迟到下一年入学;另一封则是向劳伦斯教授说明自己的处境,为休学向他表达歉意。
陆思嘉曾经说过,人生中的许多选择其实都没得选择。想起好友的话,她只能苦笑。
她在网络上搜索路环岛的租房信息。永光金龙酒店位于氹仔岛,而路环紧邻氹仔,由于路环相对更偏僻,房租也相对更便宜。位于路环岛东面的九澳村离永光金龙非常近,那里的村屋租金也非常便宜,可惜只有一条城巴路线,而且还是75分钟一班,她只能放弃。
最后她找到一个看起来性价比最高的,是路环平民村的村屋,一房一厨一卫,月租只要3800澳元。她联络上房东,约好明天早晨十一点去看看。作为替代选择的是芒果街的一个天台屋,月租4600。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午夜,她伸了伸懒腰,起身打开窗户向上眺望。
尽管永光酒店的璀璨灯火使她看不清夜幕上的点点繁星,但她知道自己正沐浴着它们跨越宇宙的光。
人生偶尔会因为外力偏离轨道,但只要坚信心中所向,终究会回归正轨。做荷官只是权宜之计,她安慰着自己,何况要是真去了永光金龙工作,兴许有机会遇见那个人呢?每每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自己还欠他一次郑重的道谢。
第二天早上,她像平常一样六点半起床,从冰箱里挖出一块生日蛋糕当早餐吃掉后就开始收拣东西。
她要替外公把一楼的练武厅完整地保留下来,所以昨天已经交待搬屋公司那边带上气泡膜和珍珠棉来打包家具、器械,还有门口的招牌。她自己则需要把照片、锦旗、奖杯这些东西先用纸箱装好。
外公和自己的衣物以及常用的东西她打算带去租屋,另加一些书籍和炊具、餐具,此外为了将来通勤方便,外公送她的生日礼物——那辆电单车也要带去租屋那边,即使她可能要晚些日子才有时间去考驾照。
她首先把床头那只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毛绒熊公仔放进了要带去平民村的旅行箱。
“可可,我们要搬家喽。”抚摸着小熊有些褪色的深棕色呢绒鼻子,她自己的鼻梁一阵发酸。
接着她放进去几帧照片和那幅儿时的蜡笔画。
她决定除了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之外,其他行李加起来绝不可以超过这一只26英寸的旅行箱,然而环顾满屋的宫崎骏漫画手办,她心中满是不舍。
妖化的城堡主人哈尔深情地望着白发苍苍的苏菲,兴奋的金鱼公主波妞拎着小水桶站在宗介的快艇上,神情坚毅的幽灵公主小桑骑着白狼莫娜飞驰,小梅躺在龙猫的肚子上悠闲地晒着太阳,锈迹斑斑的巨型机械兵小心翼翼地举着一朵花,小千、无脸男还有巨婴变的老鼠以及乌鸦一起搭乘幽灵列车……它们就如同那些回不去的快乐时光,虽然令人恋恋不舍,她却必须放手。
她把手办全部封进了纸箱。
将近十点半,她打包完毕,出发赶去路环岛。
坐城巴到路环市区站下车,从圣方济各街的一角转进背街小道再转上一条石阶,拾级而上走不多远就是平民村。
红砖砌成的台阶从山脚一路曲折逶迤到山顶,大约两三百米长;低矮的平房紧挨着石阶一直排到半山腰,大概三四十栋,这就是平民村的全貌。
烈日当头,村中既无人影也无声息,各色杂草野花从砖缝和墙角冒出来,很有些旁若无人的热闹。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让汗湿衣衫的她感觉到一丝凉爽。
村子很小又只有一条路,广告上的地址很好找,就在所有房子的尽头。一见到房子的外观,她马上理解了为什么租金这么便宜。
原本白色的石灰外墙因为久未粉刷变成了灰黑色,墙脚生着半米来高的青苔。曾经豆绿色的铁门现在锈迹斑斑,门边有两只破烂的陶土花盆,里面的植物早已枯死,完全看不出原样。灰色的铁皮屋顶看起来弱不禁风,屋檐下横着一段铁链,上面挂着两支胶皮脱落的塑胶衣架,应该就是晾晒衣物的地方。
铁门紧闭。她敲了敲,没有回应,再看时间还有七、八分钟才到十一点,索性沿着红砖台阶继续向上,一直爬到坡顶。
俯瞰山下的路环市区,再对照平民村,这里似乎被时光遗弃在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有房屋都与她想租的那间很像,陈旧、破败,有那么一点像《千与千寻》中神隐之地白天的样子。
“喵!”
一只猫突然出现在离她几尺远的一个大土包上,用一双金黄透亮的眼珠警觉地瞪着她。
她刚看清它是一只三花猫,但只有脸是花的,身体几乎全白,那只猫就轻灵地一个180度拧身,窜上背后的尤加利树,在树丛里几个纵横弹跳,瞬间不见了踪影。
好可爱的小生灵!她笑眯眯地追着它的身影向树林里眺望,不一会儿笑容却消失了。稀疏的树木间还有几座与她身旁的形状相仿的土包。它们,看起来是野坟!
三步并作两步,她慌慌张张地朝下走。
手机铃在这时响起。是房东打来的,客气地问她还有多久到?通话时她已经望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出现在刚才那栋平房的门口,正在掏钥匙开门。
她回答说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