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琳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再回到京城。
她离开时万般不舍,却还是接受了此生不会再回来的结果。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她重回故地,心里却抗拒起来。
这一路上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方知微如了她的愿,没能同对方达成合作也就罢了,甚至还像是起了反作用。
方知微下车时几乎是落荒而逃,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匆匆忙忙和谢渺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跑,像是生怕慢一步就会被她抓走。
李若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处做的不妥。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回家。”谢渺的声音从身后穿出来,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没理会谢渺的阴阳怪气,转身去看眼前这座宅院,不肯挪动一步:“这不是我的家。”
她的家早就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了。
李若琳掉头就走,却被谢渺一把拽了回来。他力气极大,拽的李若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她不敢叫嚷,又挣脱不了,只能由着谢渺半推半拽地将她拉了进去。
小院简陋,除了大堂也就一左一右两间屋子,与她昔日所住自然是不能比。奈何京城寸土寸金,她心里清楚这就是谢渺的全部身家。
想到此处,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下就只有她与谢渺,她也没法再逃避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除了这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谢渺忙着收拾手头的东西,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始终不肯回头看她一眼。语气却很理所应当,像是已经笃定了她没有退路。
李若琳深感无奈,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天大地大,确实已经没了她的容身之所,但这也不代表她就应该留在这里。她情愿被流放被斩首,也不愿留在谢渺这里,起码那样她问心无愧。
“你是朝廷命官,我是朝廷钦犯。你不该救我,也不该包庇我,更不该将我藏匿在此。”李若琳冷静道:“若是你此刻肯将我交出去,那便是头功一件,说不定还能借此打消太子殿下的疑虑,日后也还是能平步青云加官进爵……”
“你别再说了!”谢渺打断她,忍无可忍地转过身:“你我相识二载有余,我是什么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你为何会觉得我将你交出去?我在你眼里,当真这般不堪?”
“不是的。”李若琳见他气得发抖,口气也不自觉地软和下来:“我只是觉得你我之间已经再无可能了,我见了你难免伤心,你见了我也难免不自在。既然如此,不如你我早些打算,还能给彼此留些体面,免得日后埋怨彼此。”
她说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谢渺大约也听得明白,下意识想反驳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只喃喃道:“我不会……”
李若琳摇摇头:“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到就一定能做到的。”
“其实你同你义弟在御前状告我祖父的时候,我是恨过你的。”她寻了个坐处看着谢渺,语气已经泛不出一丝波澜:“但我现在想通了。”
“我祖父为了争名夺利,利用先帝疑心构陷你义弟全家,也害你幼年失母颠沛流离。你想要报复,想要替他们洗清罪名,那都是应当的,我没有立场怪你。”她见谢渺又要开口,赶忙拦住他道:“你叫我把话说清楚。”
“你我之间,就是不曾把话说清楚,这才到了今天这一步。”她说完后又觉出不妥,苦笑道:“但其实这些事情,原本就是说不清楚的。”
*
李若琳从小就听人说过南山诗案。
但在她眼里,南山诗案不过是因为先帝晚年大兴文字冤狱,将文人卫捷诗文中“南山”二字引申为“田彼南山”之意才造就的惨剧,遥远的就像是书里边的故事。她从未细思过背后是何人推动,也从未想过为何此事过后天下文人皆缄口无言,独她李氏一家水涨船高。
直到谢渺同卫捷遗腹子卫承璋翻出陈年旧案,她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祖父在背后谋划。是她祖父致使旁人篡改卫捷手稿,这才酿成卫氏一族二百余人满门抄斩的惨剧。
她李家的泼天富贵,是卫氏全族和其他不知名姓之人的尸骨浇筑而成的。她的金尊玉贵,是无数个谢渺的血泪灌溉出来的。
那场不容辩白的屠杀中,只有卫捷身怀六甲的夫人因为忠仆替死侥幸躲过一劫,几经辗转到了扬州,而那所谓忠仆,恰恰就是谢渺生母。
后来,谢渺于机缘巧合之下到了扬州,又由卫夫人抚养长大。
再后来,谢渺拜入她祖父门下,借住她家,与她两情相悦,却在殿试考策问之时重写了“田彼南山”四个字,将这桩陈年旧案重新拉回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当今皇帝贪恋美色不理朝政,科考之事便由太子同她祖父一同裁定,她祖父识得谢渺字迹,熟悉谢渺文风,到了这一步才觉出自己引狼入室铸成大错。
除了她那位皇后姑母,李氏阖家下了大狱。她祖父被圣上单独召见,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她祖父再也没有回来。圣心难测,她同家人莫名其妙的被释放,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她知道这是圣上念着旧情有心想放他们一马,却在等待的途中亲眼见证了家族的消散。
她以为世家大族正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没想到书里说的都是真的。李家当日若能齐心协力,未必不能寻出生机,偏偏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最终一败涂地。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她到了那个时候才发觉家中的和乐融融不过是假象,其实早就已经**不堪,全靠她祖父一己之力缝缝补补才勉强支持到了今日。
她祖父一死,自然也就都倒了。判决下来的那一日,她父母决心玉石俱焚,却自私地要她和她哥哥活下去。她抗拒过,害怕过,最要紧的是她后悔过。
若非她执意要嫁谢渺,她祖父也不会着急提拔他,也许就不会给了谢渺可趁之机。流放之初,她一直浑浑噩噩,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哪怕她知道这件事情不是非黑即白,心里却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强调,是她害死了祖父,是她害死了全家。
可最终,她还是决定放过她自己。
今日李家的惨状就是昔年卫家的惨状,她身在其中,既无辜又不无辜。她和谢渺既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又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其中的恩怨,谁也说不清楚。既然是一团乱麻,又什么再纠结的必要呢?
都过去了。
“你在朝堂之上,说恩是恩,仇是仇。但为功名利禄颠倒黑白姑息奸佞,是为不忠;为儿女情长罔顾亡母养育之恩,是为不孝;为一己私欲无视冤屈混淆黑白,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不孝者,不配为人。”李若琳笑笑:“这话有理。”
谢渺霎时脸色惨白:“你怎会……”
“这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是你亲口说的,自然也做不了假。只要出自真心,自然也不必慌乱。”她叹了口气:“你没说错。我当初喜欢你,也正是因为这个。”
她话音才落,谢渺却突然激动起来:“可我也说过,此生此世唯你不娶,违此誓言,天诛地灭。”
“可我嫁不了你了呀!”李若琳也没了耐心:“你圣贤书读了一肚子,为何偏偏就此事理不清?”
“你的杀母仇人是我的骨血至亲,害了你和卫氏全族的人恰恰是照顾我呵护我长大的人,我不能同他们一起赴死赎清罪过已经是不孝至极,又怎么可能还装作若无其事嫁你为妻?”她提高声音道:“还有你,倘若你真的娶了我,你又有何颜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生母养母?有何颜面去见为了你伤病缠身的义弟?有何颜面去见为了你苦心筹谋不惜赌上前程的知交旧友?”
“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了。”她放低声音,回避了谢渺的视线:“我确实是喜欢过你,可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我后悔了。”
她闻言抬起头,正对上谢渺红了的眼眶,一时间竟说不出来话。
“我后悔了。”谢渺跪倒在她脚边,忍不住落下泪来:“我情愿你记恨我,也不想同你就这么算了。”
“我没见过我的亲生母亲,也不曾养在卫夫人膝下。我不过就是一个翻案的棋子,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是我错了,是我误将他们教给我的当作是我自己真心所想,这才辜负了你……”
“你走了之后,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后悔,都是我的错。”他失魂落魄地抓住了李若琳的裙角,“我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没有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忠义恩情,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求求你了。”他伸手想去抱住李若琳,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缩回了手,声音轻的像是一阵风:“溱溱,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谢渺生的好相貌,是他祖父亲口夸赞过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从前爱慕他坚韧果决,心疼他孤身一人。后来他的坚韧果决化成利剑刺向她的心口,她却还是心疼他,觉得他可怜。
然而这世上可怜之人太多了。她觉得谢渺可怜,谁又会觉得她可怜?
“可我不想了……”李若琳听得很清楚,拒绝得也很干脆,却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算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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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