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霭完全低估了暮云闲脸皮的厚度。
听他如此要求,此人于是完全没什么尊严地点了点头,张口就来,“楚师兄文韬武略天下无双义薄云天乐善好施高风亮节冰清玉洁德高望重……”
冰清玉洁?德高望重?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闭嘴吧你!”听他越说越离谱,楚青霭忙制止,“这儿的水宝贵得很,少说两句,赶紧睡觉去!”
暮云闲这才得意作罢。
人迹罕至的地方本就安静,再加上此程着实劳累,暮云闲呼吸一沉重,楚青霭的疲乏感也立刻袭来,不多时亦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身体逐渐起了寒气,楚青霭从混沌梦境中挣扎出来,突觉土地似乎在隐隐震颤。
须臾,震颤愈发强烈,楚青霭确定那并非错觉,立刻提剑起身,刚想出帐篷,便听一句极轻的嗓音道,“别出去!”
暮云闲回身看,原来希峦已经返回,暮云闲仍睡得四仰八叉,于是也压低了嗓子问道,“这什么动静?”
“马蹄声”,希峦起身,将厚实的牛皮门帘拉开一道缝隙,表情沉重,“他们在庆祝胜利。”
刺骨的冷意顺着缝隙溜进来更多,楚青霭这才发现,原来天已彻底黑了,白天还热得要命的地方,没了太阳后居然会如此寒冷,还真是奇怪。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犹如气势磅礴的鼓点,极具压迫性地击打着大地。如此动静,只靠听便知其定然是支非常浩大的队伍。
“胜利?”楚青霭道,“这么多人,是场大仗啊。”
希峦睡意全无,将牛皮门帘左右两侧的绳子牢牢绑住,叫门帘不能被从外面撩起。黑着脸道,“不仅是场大仗,还是场屠杀。晚上寒冷,你暂时忍耐片刻,等他们走了,我再燃火。”
外面愈发嘈杂,马蹄声、呼哨声、叫骂声、笑声都越来越清晰,连暮云闲都被吵醒了,有气无力地坐起身子,揉着眼睛气冲冲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搞什么?叫魂吗?”
或许是睡眼太过惺忪,或许是嗓音太过慵懒,这声略带起床气的抱怨,一时之间,竟显得他有些……可爱。
楚青霭知道,不该用这样一个词形容男子,可看着他,脑海中却唯有这一个词跳出。
心中似有羽毛拂过。
纵使心知肚明,这个看着一副少年模样的人其实在腐烂的残肢断臂前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此时此刻,楚青霭还是不愿让他听到半点与屠戮有关的字眼,于是只摆摆手道,“没事,那公主的部下凯旋,例行巡游庆祝。不用理会,继续睡你的觉吧。”
睡了一半被吵醒,暮云闲大脑尚还不够灵活,听楚青霭这样说,便也没多想,直挺挺又躺回去,抱着胳膊嘟囔道,“怎么这么冷?早知道该让千丝帮我织个茧……”
“蜘蛛结什么茧”,楚青霭忍俊不禁,脱下外衣扔给他道,“我看你是还没被它咬够。”
暮云闲如获至宝,抓起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服气道,“那不能够,它还指望我给它寻个老婆呢……”
楚青霭无奈发笑。
意料之外,杂乱的马蹄声并未就此远去,而是一路逼近,直至到了屋前,方才戛然而止。
楚青霭笑意凝住,手握紧了剑柄。
无人破门,只有一道女声传来,隔着门帘喊道,“希峦,我们又一次打了场胜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连出来看一眼都不愿意吗?”
是希幽。
看来,原本就是冲着希峦来的。
希峦并不回答,只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别发出声响。楚青霭叹了口气,默默将剑放回脚边。
“果然,你还是要像个懦夫一样地躲在里面”,希幽明显多了怒气,大声道,“但今天,我杀了回游全族,这个世界上,终于再没有他们这样罪恶的血脉留存了!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出来,和我一起告慰爹娘的在天之灵吗?!”
“小幽……”希峦痛苦地抱住了头,终于肯开口说话,“杀害父母的凶手,早就死了,死在你我的剑下,死得痛苦而挣扎。剩下的这些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们没有错?”希幽情绪更加激动,诘问道,“那我们的父母呢?他们又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要无端惨死,被黄沙埋在这荒芜又苍茫的大漠中,永世见不得天日?!”
希峦似乎是不愿意回答,又似乎是因为回答了许多遍,早已不想回答,满面疲倦,许久,方才问道,“好吧小幽,既然你终于杀光了回游全族,是不是可以兑现你的诺言,和我离开这个满是杀戮的地方,平平安安地过爹娘希望我们过的日子?”
“离开?”希幽却道,“为什么要离开?又能离开到哪里去?”
希峦的情绪也激动起来,隔空向外吼道,“你答应我的!只要为父母报仇,你就跟着我离开!”
“离开?哈哈哈哈哈哈,我跟着你离开?”希幽放声大笑,“希峦,你睁开眼睛看看西荒吧,它早不是爹娘口中所说的西荒了!他们就是因为一意孤行地不愿拿起剑厮杀,天真地以为离开这里就能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这才在半途中丢掉了性命!你不吸取教训,反而还要步他们的后尘吗?我和你离开西荒?你别逗我笑了,你懦夫一样地躲在这个屋子里,甚至都不敢出来见我,还谈什么带我离开?!”
希峦神色痛苦,掩面道,“小幽,我陪着你杀了伤害爹娘的凶手,你却说,还要杀了他们的父母才行。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你杀了他们的孩子、亲人、朋友,乃至族人。小幽,你告诉我,你后面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为爹娘报仇,还是不过想要为那个公主效力?!小幽,你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甘愿去做她的走狗?!”
“希峦!”希幽嗓音陡然冷下去,警告他道,“不许说公主坏话,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小幽,别再杀人了”,希峦无限愧疚,无尽自责,不依不饶劝她道,“是我的错,你向他们的孩子动手时,我就该阻止你的,否则,也不会叫你的恨意只能通过杀人消解……跟我走吧,我有办法,我保证,一定安安全全地带你离开。”
“我不走”,希峦斩钉截铁道,“你要走的话,就自己走吧。反正,你现在即使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整天守着你这顶破帐篷,不肯陪着我。我有没有你这个哥哥,都是一样的。”
“小幽……”
希幽似是已没有任何耐心了,蛮横打断了希峦的话,“我只问你,你到底要不要出来,亲眼看我砍下回游最后一批族人的脑袋,好告慰爹娘的在天之灵?!”
“你……!”希峦咬牙道,“不去。”
门外鄙夷的笑声和戏谑声一直不断,听希峦拒绝,顿时更甚。希幽似是气急了,从马上纵身跳下,拔刀道,“希峦!我真是替你觉得丢人!”
而后,在屋内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将门帘生生劈作了碎片!
暮云闲受了惊,鱼一般弹坐起来,四人大眼瞪小眼。
希幽愣了一愣,待看清楚青霭的脸后,瞬间暴跳如雷,指着希峦怒道,“你坏了我的好事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将他藏在你这里?!要不是我今晚误打误撞赶上,是不是永远也等不来他了?!”
希峦摇头解释,“我并不是刻意藏他们……”
希幽却不听他解释了。并且,极致的愤怒逐渐被极致的兴奋取代,转过身去,冲着望着身后乌泱泱的士兵高声道,“将士们,今夜好事成双!快去向公主汇报,白天我遇到的那个人,自己又送上门来了!排兵布阵,我们这次一定要将他拿下!”
“还没完了”,楚青霭可没希峦那样愿意惯着她的好脾气,站起身子,一脚将放在身旁的剑踢起,面无表情道,“就凭你手下这点人?梦里拿去吧。”
希幽欣赏极了他的剑法,见他提剑,不怕反喜,挥手道,“各位将士,不限人数,一起上!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只要留他一条命在,战功就属于你们!”
数百将士跃跃欲试,楚青霭却只面无表情地拔剑迎战。
直到目光落在门外,动作方才一僵。
即便他生平目睹过不少惨状,却都不及眼前场景来得惨烈。
数百人的队伍,人人浴血,红黑色液体将他们的头发粘作一绺一绺脏兮兮的发辫。黝黑的皮肤上,暗色的血迹和黑褐的泥沙混合在一起,叫人完全无法看清那脏污之下,到底是完好的身体,还是骇人的伤痕。
那些人手中所持武器千人千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可见,大小材质亦尽不相同,唯一相似的,是上面滴滴答答流着未干的血迹,清辉照映下,愈发寒光森然。
叫人头皮不住发麻的,是他们手中提着的、尚鲜血滴答的新鲜头颅,但最为骇人的,则马后绑着、还有呼吸的、更加惨不忍睹的俘虏。
——两条腿的人,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再加上双手被缚,更无法全力奔跑,被拖行至此,体力尚好一些的,双腿已然血肉模糊,体力不好的,半具身子都已被磨出了森然白骨。极度疼痛下,却又偏偏还因极端的疼而保留着神智,发出阵阵惨叫和哭嚎。
白骨露野,赤地千里,不过如此。
楚青霭终于再直观不过地感受到,希峦方才所说的屠戮,到底是怎样原始、兽性、血腥而又残忍的画面。
楚青霭本就没想过手下留情,见此场面,杀意更甚。可剑甚至还没来得及举起,身后便传来暮云闲一声紧急叫停,“等一下!”
“……”楚青霭转过身去,皱眉道,“搞什么你?”
“才几个人,就要认输?”希幽颇为失望,“就这点本事吗?”
暮云闲甚至仍赖在那堆稻草床上,没个正形地半坐着,只将他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些,摇头认真道,“不是,你理解错了。我想说的是——要打出去打。能有个睡觉的地方不容易,回头这帐篷要被你们掀翻了,我们还得风餐露宿,这里晚上挺冷,我不太愿意。”
“……”楚青霭无语凝噎,却又觉得他说的实在很有道理,于是竟当真回过头向希幽道,“那你们退后点,就在外面打吧。”
实在有些太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希幽恨恨道,“给我上!”
苍林剑厚重的剑鞘被高高抛起,未落至地面,便被楚青霭飞起一脚踹出,强劲的力道立即将冲在最前的三人砸飞了出去,随后,半途中生生止住去势,诡异地飞旋回去,准确落回主人手中。
楚青霭左手抓过剑鞘,顺势将它当做棍子般抡了一圈,将四人拍了出去,随后,右脚连踢,将妄图接近他的二人踢飞,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帐篷,淡淡道,“大晚上的擅闯民宅,让你们滚出去还不听,怎么就这么不懂礼貌呢?”
希幽既恼怒,又激动,摩拳擦掌道,“大家看到了吗?只要能把这个人收入麾下,我们的队伍,一定会战无不胜!”
“拿下他!拿下他!”欢呼声立刻响起,重复道,“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楚青霭烦不胜烦地咬了咬后槽牙,带着腮帮子隐隐跳动,面色更显阴沉。
又一批人激动涌上,重剑横扫,剑气凛冽,根本无需触碰,半尺内所有武器便全部被拦腰震断。
可那些人仍不见害怕。即便赤手空拳也要继续战斗,被苍林剑重伤亦不知疼痛,甚至被楚青霭踹飞后,也会契而不舍地挣扎着再爬回来,直至浑身血液流干,生机尽失,方才能够真正停下。
希幽身法本在那些人之上,楚青霭又因着暮云闲的承诺,对她格外开恩。因此,虽偶有受伤,却都不甚严重,不多时,便成了这群人中与楚青霭交手最频繁的那一个了。
希峦看着外面的情况,面色越来越差,良久,走向暮云闲,狠心道,“暮公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打斗激烈,刀剑铮鸣声不绝于耳,暮云闲却连床都没有离开,直至希峦开口,方才肯站起身来,摇头道,“希峦大哥,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令妹状态有异,即便现在强行将她绑走,也治不了她嗜杀的内心,更会害得你们二人之间的罅隙愈发严重,不是长久之道。”
“可我真的不能再让她继续这样杀人了……”希峦绝望地捂住脸,声音哽咽,“这样的小幽,若是被爹娘知道了,我该怎么去见他们啊。我没有脸去见他们啊……”
“唉……”暮云闲终究不忍,垂眸思索片刻,道,“这样吧,希峦大哥,反正我们本来就得混入那公主麾下,不如今晚就趁这个机会顺水推舟,随希幽一起离开。这样,既能够时时看护好她,又能够查清楚让她变成这幅模样的原因,待她恢复正常,我们就立刻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希峦大喜过望,本能便要跪地,“谢谢你们!谢谢……!”
“不用谢”,暮云闲忙扶他起身,扭头看向屋外荒诞诡谲的场景,目光沉郁,低沉道,“好好的西荒竟变成如今这样,我的确是得好好查一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