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正好给了希峦认真梳理思路的环境,两人静静听他讲了许久,方才弄清楚这其中过往——
原来,西荒最早不过一片茫茫大漠,后来,因有山神显灵,圣泉终日不断流向山下,才有了草、有了树、有了飞鸟走兽,共同形成了这处绵延数百里的绿洲。有了绿洲,氏族便在此繁衍,逐渐人丁兴旺,成了西荒曾经盛极一时的二十六部。
可大约五六十年前,神山流下的圣泉越来越少,草木干涸,动物亦死了许多。为了自己的亲族活下去,各部便开始抢夺圣泉、抢夺食物,逐渐不再像以前那般友好,冲突频起。再后来,圣水愈发稀少,各部的冲突便越来越激烈,终有一日,彻底翻脸。二十六部,无一幸免,全部卷入了这场残酷的战争中。
战争四起,物资匮乏,没有武艺傍身的人,根本无法争夺到水源附近的领地,只会被活活渴死饿死;善于战斗的人,或许会短暂占有一处水源,过几天有吃有喝的日子,可很快,却也会被更加勇猛的人杀死,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如此乱世,落败的人只能被迫外迁,远离圣水周围方才能得几日平安,可没有了圣水,生存显然更成问题。于是,那些孱弱的人便生出了逃离西荒的想法,但西荒实在太大,他们甚至还没能正式迈入外面那广袤的沙漠,就已经支撑不住,倒在了绿洲与沙漠相交的地界,很快,被漫天黄沙彻底掩埋。
当真是人间炼狱。
暮云闲听得眉心紧蹙,面色阴郁,久久说不出话来。
楚青霭下意识摩挲着剑柄,好奇道,“如此说来,西荒众人,都是终日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亡命之徒了?”
希峦沉默点头。
“那就奇怪了”,楚青霭咋舌,“照理说,连生存都成问题之时,人们根本不会再崇拜权力,更不会因什么身份血脉便轻易臣服权威,一切行动,都只凭想要活下去的动物本能——撕咬、杀戮、嗜血、争夺,才是常态。而至于合作、结盟、听命、屈从,压根就不可能。这公主得有多厉害?竟然能将这样的一群人收于麾下,还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地任自己差遣?”
希峦冷笑道,“那些人听她差遣,可不是因为她的权力和身份,而是因为,她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美食美酒。”
美食美酒?怪不得希幽自见面起便一直以此相诱。
暮云闲好奇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代价是什么?”
“她自己标榜的,是免费赠予”,希峦厌恶道,“只不过,那些替她杀伐征战的,却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好处。于是,自然而然地,那些人去为她烧杀抢掠的动力也就愈发强劲。”
原是如此,就像咬人后被喂了骨头的野狗,得到的骨头越多,就会越发自觉地再去更凶狠地咬人。
楚青霭仍然不解,疑惑道,“西荒如今这样,她一个女子,是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美食美酒的?再说了,那些人既然如此骁勇善战,又为何要向她摇尾乞怜?直接夺下她手里的东西,岂不更为高效?”
也正是暮云闲想不通的问题。
希峦解释道,“这个心思早有人动过,且不止一次,可全都以失败告终。据说,是公主以魂魄为契,以鲜血为阵,将整个神山变成了只有她自己可以出入的禁地,其他人但凡强行踏入,便会立刻血溅当场。。”
“嘶……”情况太过棘手,暮云闲摸了摸下巴,打量着楚青霭,不怀好意道,“看来……还是得从公主下手啊。”
楚青霭只看他的表情便知他要假意投奔那公主,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不去!我刚刚跟希幽打成那样,眨眼间又灰溜溜回去,岂不是扇自己的脸?!”
“不不不,那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暮云闲一本正经道,“要回去,理由只能是难以生存,因此,最好等个两天,这戏才演得比较真实。眨眼间就回去,太假了。”
“……”楚青霭被噎住了,愤愤道,“我说的重点是眨眼间这个词吗?!”
“要么还是换个办法吧”,见两人没一点紧张的样子,希峦忙提醒道,“公主手下少说也有千人,且都是无尽厮杀里活下来的亡命之徒,他一个人去,处境实在太过危险。”
“不是他一个人”,暮云闲却摇了摇头,笑眯眯道,“那样复杂的地方,自然是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
希峦震惊不已道,“公主那里全是骁勇善战的武士,就连女子也都是小幽那样好战的性格,你这副身板,去那样的地方干什么?”
暮云闲只笑,理所当然道,“我们是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去。退一万步说,是我要来找东西的,他最多不过是陪我,没有让他只身冒险的道理。”
楚青霭冷哼一声,直击要害道,“得了吧你,不让我只身冒险,却要让我上赶着去丢人,要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差点就被这番话感动了。”
“哈哈”,暮云闲放肆大笑,“没关系,别有那么重的负担嘛!希幽看起来真的很欣赏你,你回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嘲笑你的。”
自看到离开的希望,希峦一直是又紧张又担忧的状态,见暮云闲仍旧一副没上心的样子,只得转向楚青霭道,“你确定要带暮公子一起去吗?”
“确定”,楚青霭道,“若西荒当真如此危险,我还是将他带在身边才更加安心。”
柴火一声爆裂,暮云闲耳垂突然莫名烧得发烫。
所幸,屋内昏暗,无人察觉他神色瞬间的异常。
眼见二人心意已决,希峦只好起身,一边收拾弓箭一边道,“看来打猎和扎帐篷,我都不用再教了。你们先好好休息吧,我去打些水,再找些食物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楚青霭提剑起身,“应该还是能帮上点小忙的。”
“不用”,希峦摆手拒绝,“你虽武艺高强,但公主那里人多势众,还有诡异的邪术,要面临的困难还多着呢,还是养精蓄锐最重要。我能为你们做的不多,就让我尽一点心意吧,谢谢你们在被小幽那样对待后,还愿意送我们一起离开。”
“您客气了”,楚青霭不再坚持,柔声道,“您救了我们,真心换真心,这是我们应做的。”
“多谢……”希峦双臂交叠于胸前,郑重其事地向他们躬身行下一礼,道,“家中简陋,那席稻草便是床铺,请自便”,而后,转身离开。
楚青霭重新坐下,转了转脖子,见暮云闲不为所动,奇怪道,“干什么?躺着睡会儿啊?怎么的,良心发现要让给我?”
暮云闲摇头,理所应当道,“那当然不可能,地上我睡不习惯,硌得骨头疼。”
“……”楚青霭没好气道,“那还不赶紧滚去睡觉?”
“喂……”暮云闲终于肯动了,却是往他这边挪了挪,贱兮兮地凑到他脸旁边,好奇道,“你都不问我来取什么东西吗?”
又来。
楚青霭随口道,“我问了你能回答吗?”
暮云闲大言不惭,“不能。”
“赶紧滚一边去”,楚青霭揉了揉太阳穴,烦不胜烦道,“你要是实在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就出去抓两只兔子做点贡献。”
暮云闲得逞大笑。
楚青霭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面对别人时总彬彬有礼、善解人意的人,面对自己时却总是如此欠揍,三言两语便惹得他着急上火又无可奈何,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冲。
暮云闲还在欠嗖嗖地笑,楚青霭眼不见心不烦,干脆闭目养神。
那厮安静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楚青霭只当他终于睡了,刚准备小憩片刻,就听他的声音响起,不复方才轻佻,沉重道,“看来,古籍的记载没有出错,出了错的,是西荒。据我猜测,西荒人人皆像希幽那般好战,恐怕,诱因就在那神山里。”
“既然神山受那公主控制,反倒好办了”,见他心思沉重,楚青霭安慰道,“就按你说的,三日后,我们佯作逃不出沙漠,颓然回返,求入那公主麾下,到时,便可见机行事了。”
“好……”暮云闲嘴上答应,却还是不甚放心,又叮嘱道,“那疏勒公主应该很不好对付,你即便有修为在身,还是要多加小心。待接近她后,你仍需扮作我的侍卫,我便还扮那离了你难以自理的落魄少爷,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继续待在一起。总之,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你我二人绝不能够分开行事。”
楚青霭睁开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喂,听到没有啊?不会睡着了吧?”没听到回答,暮云闲偏过头看他,正对上一双正盯着自己、饶有兴致的眼睛。
不知为何,分明是出于一片好心,暮云闲却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和心虚。
连心跳都似乎快了许多。
楚青霭将他下意识的躲闪尽收眼底,却并不戳破,只勾了勾唇,煞有其事道,“别担心,虽然你不擅武艺,想要留在公主身边只能靠我,但万幸,在下很讲义气,绝不会因为得了赏识就抛弃旧友、独享受美酒佳肴。只是,到时候,暮公子可要记得多说几句好听的,才能哄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