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试装,竹青色衫子上的绣样子按菀之当日所说改过,加入金色与红色,扫去了黑白色的淡雅与清冷。晁七特去库房里寻来的青玉扳指与青玉簪子,菀之亲手给他挽了发髻,簪上簪子。百里深吸一口气,拿起妆台上的黄金面具,看了菀之一眼,轻轻扣在脸上。菀之在他身后道:“真的不改期吗?我心里总是忐忑。”,看不清百里面具的表情,只见他摇摇头,“已经烧旺了的火,不能这个时候釜底抽薪。”
菀之始终绷着脸,“那闵郎君,你见过吗?”,百里摇摇头,“闵家科举入仕,自诩清流,想是不屑与赵娥仙这等行事乖张放浪形骸的宗室子弟往来。”,说罢他摘下面具,冲菀之笑笑,“按规制她应该是长公主的封,却一直没封,还不够诛心吗?”,菀之亦被他逗笑,“你这嘴,真真刻薄死个人。”
初八一早,百里特嘱咐了今日禅坐静心,不进饮食,黄昏启程去万松楼之前不要打扰他。菀之坐不住,索性让晁七在小院候着,自己拉上袁起去万松楼附近转转。腊八在京城是祭祖日,昊都此地做“法宝节”,舎粥行善的多,因年前聚居了许多行商客商,是以街市上做什么的都有,更显比前一日热闹。
二人在不起眼的角落要了壶茶与简单几样果品,跑堂伙计端上来的时候提醒道:“二位,今日本店有位虞先生献艺,说是顾大家的弟子,您若有兴趣可用了晚饭再上去听一听,就是雅座包厢已经订空了,只余散席。”
“哦?”菀之故意问道:“临近年节,城里什么杂耍卖艺的没有,这虞先生的场子,竟然雅座早早售罄?”,伙计有些为难,“娘子您可别这么说,琴书先生怎么能与市井卖艺的相提并论?大雅。若不是咱们万松楼略有薄名,人家许还不来呢。今日雅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敬着顾大师的亲传。”
菀之抱歉笑笑,“冒昧了,不知散席可还有好位子?替我们留两个。”,袁起看着她与伙计周旋,待那伙计走远了方问道:“你这又是唱哪出?”,菀之见四下无人,仍是凑近了道:“一来听听旁人如何评价,二来,留意些是否有可疑之人。我还是觉得闵家郎君出现在这,未必是巧合。”
袁起忧心道:“百里这一处,属实有些张扬了,若真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怎么办?”,菀之手指磕着茶碗边缘幽幽道:“虞国此去千里,能认出他的人都在燕北,我倒是更担心自己。毕竟当初离宫仓皇,赵斯勉未见得信我诈死之计。”,“你觉得莽山那伙人,是他派出来追你二人的?”,菀之沉吟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毕竟未曾打过照面。”
袁起却有些不信,“若他有心寻你,这一年多,如何能半点风声不着?便是暗卫出手,我们亦不可能毫无知觉,老荣他们都是鹰鹞子,在他们面前,一丝破绽便露了馅儿了。”,菀之点点头,“说得是,许是我多心了。今日专心看虞先生的吧,能否得了这些大人物的青睐。”
入夜时分,晁七等人护送百里从给贵客专用的窄门入了万松楼,华灯初上,酒楼的宾客畅饮正酣,给百里献艺用的隔间雅座却静悄悄的。袁起咋舌道:“用了空瓮垒墙?”,菀之也不禁讶然,“从前只在枢密阁见过这种垒法,以防隔墙有耳。市井里小小一间酒楼,竟也有这样的去处,不知又是哪里寻来的土方师傅。”
二人到得早,便选了个靠后的角落落座,却也能将戏台上的动静尽收眼底。戏台高企,正好与楼上雅座包厢平齐,散座上的人需得抬眼方能看清戏台。按菀之的吩咐,台前垂了一整幅龙绡,朦胧之下百里的琴已经在幕帘后架好。烛火照映之下,既有几分通透,又看不十分清楚,菀之十分满意。
待会儿百里出现在幕帘之后,竹青色衣料里织裹进去的少量青金色丝线,会随着他身形摆动映射出金石般的光彩,正衬他今晚首弹的曲子《环佩》。
不多时,雅间里有了人语响动,散座也陆续有人落座。菀之凝神听着别人的议论低语,无非是顾大家失踪多时,这弟子是否当得真,权且看有没有真本事之类的。菀之听闻有些语气不善的,冲袁起使了个眼色,袁起道:“放心,安排妥当了。初到贵宝地拜码头这一套,自然有些泼皮无赖要来讨便宜,让晁七安排好人手了。正好试试在贡安带回来的两人身手如何。”,见袁起胸有成竹,菀之便也不再言语了。
接近戌正时分,一个穿戴整齐白面短须,有些仙风道骨的咨客走上戏台,冲场内一拱手,轻轻敲了一记手里的铜铃,“叮”一声,人语响动立时归于寂静。那咨客方再次拱手,恭谨道:“承蒙各位抬爱,今日万松楼有幸得顾大家亲传弟子虞先生登台,献古琴之艺,飨大雅希音。先生初到尚郡,以琴结缘,以琴会友,还请各位不吝赐教。”,说罢将手向身后一扬,颇为潇洒地消失在幕帘之后。
按菀之提前叮嘱过的,台上四下的烛火被撤去,只余幕帘后几盏巨烛,光焰集在古琴上。百里缓步行至琴旁坐下,拨出几个轻音,“虞某初到贵宝地,承蒙不弃,今日以顾先生素日钟爱的一曲《环佩》,聊表谢意。”,此话一出,席间响起喁喁私语,百里又拨出一个琴音,道:“此琴亦为先生所钟爱,名为‘轩鼓’。”,待嘈杂声渐渐落下,百里待要起手,散席间有人阴阳怪气道:“要弹便快弹,啰啰嗦嗦说了这许久,人都要困了。”,说罢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袁起对此早有准备,正要是以晁七去制止闹事,雅席中却有人站了起来。菀之坐在角落看不清楚,只听闻是个姑娘的声音道:“这位郎君,虞先生刚清了场,正待起手,你若不出言,这会儿咱们已经听上了。郎君还是耐心些好,不然,今晚听不到《环佩》,岂非大家的损失?”,那人见被一个姑娘出言讥讽,不免恼火,加之本就是来闹事的,索性“倏”地站起来,一脚掀翻茶席,“谁家小娘子不老老实实待在闺阁,抛头露面还要掺和男人的事?”,那女子不甘示弱,“我们家可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也并不怕你这等泼皮无赖。”,晁七带来的人适时上前劝道:“二位,二位,今日列位皆是为六艺雅音而来,顾大家的爱琴,顾大家的名曲,如此好风雅,咱们切莫失了和气,还请您消消气。今日各位的茶席果品,皆添一例,由小店敬奉。”
闹事之人气哼哼一甩衣袖,任由伙计收拾了残局,另添一席上来。百里待席间安静下来,起手轰出一手行云流水,将勾连抹挑踢之手法尽数使出。琴之一艺在于心手合一,悠长回味,并不看重纷杂的技法,百里今日属实在炫技了。菀之暗自摇头,百里被激得心气浮躁,恐一会儿不宜再弹预定好的《萧鼓》,不如换成《渔舟》,于是想晁七示意,令他传话与百里,今日才是第一日,切勿争一时之气。
《环佩》一曲终了,百里起身一揖,“恭请各位品鉴。”,席上却一片寂静,大约今日所来均为文人雅士,恐一言不慎贻笑大方,是以一时无人出头。方才闹事之人果然又站起来,冲着百里嚷道:“说什么大家子弟,方才这一段,怎么弹得跟锯木头似的,咿咿呀呀,前后不接。咱们花了大价钱,可不是来听你糊弄人的。”,菀之一时被说愣,这人撮音也不懂,便攻讦百里琴艺不精,却令人有些百口莫辩之感。
雅席一声轻笑,方才说话的姑娘出言道:“席间各位客气,一时没有品评,倒叫你出来现眼了。”,那人方才本就不服气,此刻更是横眉倒竖,指着雅席的姑娘污言秽语,眼见席间骚动起来,那姑娘的常随忙出声制止,“这位客人休要无礼,今日是雅鉴琴音,若要拳脚武论,还请明日请早到许府下帖子。”
菀之本听得那姑娘声音耳熟,加之常随又提起了许家,想来竟是昨日在火游堂遇到的女子,不由庆幸自己今日戴了面巾。那搅场子的人听闻女子提到许家,不由气焰矮了三分,席间亦有人议论,“许家?可是郡守许大人家?”,有那看热闹的偷笑,“听闻许家小姐一向巾帼豪气,不让人先,今日这泼皮碰上硬茬子了。”
袁起叹了一口气,起身上前姿势亲热地拦住闹事之人,将他半推半拽拖了出去。那姑娘朝向百里朗声道:“环佩叮当,君子有德。虞先生艺高,还请下一曲。”,百里在帘幕之后向她躬身一礼,坐定起手,满室再无嘈杂之声。
因许家娘子在第一日便亮明了身份,此后四日又日日坐席,百里一连五日的表演竟异常顺利,再无人闹事,连万松楼老板都出面退回了部分酬金,称日后“虞先生”赏脸常来便是。按此前说定,竹里馆的招牌在表演前后多番展示,咨客一张巧嘴将琴馆说得松风鹤影雅弦清音,十分令人神往。
最后一日万松楼一座难求,竟然有牙人掮客贩起了“站票”与“看票”。百里嫌人多嘈杂,闹了些脾气,菀之百般劝解,搬出了连续五日捧场的许家姑娘,让他不要令知音琴友失望,才劝得他及时出场。
连日来百里均在幕帘之后,演完即走,传闻坊间开了档口,赌虞先生今日会不会露面。许家娘子照旧坐在雅间捧场,今日多了许多看客,菀之便去了后间。今日收关一曲选的是阳关三叠,尾声处,百里轻声吟唱起“清和节当春,霜夜接霜晨,长途渡关津,惆怅役此身。”
菀之曾在公主府听他唱过曲子,他嗓子虽不算出类拔萃,却总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落拓,令人闻之忘俗。今日菀之却觉得他歌声悲凉,又带着几分激昂,比之往日不同。
歌声越来越大,几乎盖过琴声,席中宾客皆屏息凝神,待百里唱完最后一个曲调,又放了一个散手收尾,随着琴音乍落,幕帘骤然抖落,在众人惊呼声中,百里一身青衣泛着幽蓝色的光,覆着黄金面具出现在众人面前。台前亦烛火大盛,将百里周身笼在金峥玉质的火光里。
众人的窃窃私语渐渐汇聚成嗡囎之声,期间不免加了些未能得睹真容的惋惜。百里长揖一礼,复又拱手道:“五日来多蒙各位捧场,在下无以为报,唯愿来日竹里馆能招待琴友清茶一杯清歌一曲,方不负卿雅意。”
后台,百里卸下黄金面具,问菀之道:“可还满意?”,菀之没做声,百里见她愣神,拍了拍她肩膀道:“想什么呢?”,菀之方醒过神来,“连着五日来看你的许家娘子,是太守许年家的二小姐,叫做许月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