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晁七亦出门,与菀之二人分头行事,往码头去了。菀之与袁起商议道:“我一个女人家出面终究是太招摇,不若还是在昊都一般,大哥以东家身份出面,我二人兄妹相称。”,袁起毫不意外,“我本来就是东家,只是要叨你的光,劳你喊我一句兄长了。”,菀之笑道:“原本也是如此称呼。”
袁起捡门头高阔伙计殷勤的铺子随意走进去,将昨日套词说了一遍,那掌柜立刻堆上假笑道:“东家见谅,咱们盛记是温乡一等一的米粮铺子,却没有陈米库存,便说是日前刚下的新米,也是早早定空了的,米从田里收成,晒场脱粒,不待上市,便发运到各处了。”,菀之接道:“温乡原为岭南稻米集散之地,若温乡没有,可知岭南郡并无甚陈米仓储。”,掌柜道:“娘子有此一问,亦情有可原,却实情并非如此。”,说着,指向码头方向道:“往郡内通衢,非得经南焦湖入滁河不可,近年清淤不利,大船已是走不了了,郡内若有余粮,也是运不出来。温乡这市面上卖的,都是附近道府所产。是以有些供不应求。”
菀之与袁起谢过掌柜,又多探访了几家,说辞皆大同小异。或存有余粮的,亦不足菀之采买之数。在米粮街市一家家走下来,菀之觉得如果鸿兴记真如掌柜所说,仓库亦靠近码头,那么与他铺子做下这笔买卖应是最合适不过。
心下有了谱,菀之轻松起来,拉着袁起道:“常闻这岭南虽地处偏远,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此地人尤善烹饪,家家亦视烹煮为头等大事,不若我们寻间清净的馆子,尝尝此地风味。”,袁起事事无甚所谓,听由菀之决定。
菀之转来转去,过食肆而不入,却在一条小巷口停住脚步,抬头向袁起示意道:“就是这了。”只见一个门头不时有人进出,灶上热烘烘冒着蒸汽,却不见幌旗,袁起迟疑地抬起手指着问:“这,是这里?”,菀之点点头,“应是这里没错了,客栈掌柜的特嘱咐了,人来人往,没有幌旗的。”,说罢抬脚往里走去,想起什么,又回头对袁起悄声说道:“亦没有伙计,无人招呼的。”
袁起随菀之进了院门,见地下摆着此地特色黄碗竹打的桌椅,那椅子比胡床高些又比交椅矮些,坐在上面高不成低不就十分别扭。三三两两的食客围桌而坐,果然没有伙计招呼。菀之见之亦觉新奇,却不似袁起般打量迟疑,爽快拉他坐下,看着别人如何行事。
见有人自去端茶碗茶壶,有人走到灶前与一人说着什么,不待袁起拦着,菀之自去灶前偷耳。听下来却原来这人既是掌柜又是掌灶,还是跑堂杂工知客,一间食肆只得他一人张罗。菜品为掌柜每日清晨去菜市现选现买,是以食客不得问东问西,菀之乖觉地对掌柜指指前面那人道:“劳烦掌柜,与这位客人一样便好。”,掌柜闷头看顾着灶上,“客官口音生,本地饮食不知吃不吃得惯。”,菀之忙道:“吃得惯吃得惯,掌柜的辛苦。”,那掌柜仍是不抬头,指了指远处,“热茶在那,客官自便,稍候给您上菜。”
菀之憋着笑,端了两杯热茶与袁起说道:“真真奇人也,一人便是一间食肆,菜品亦不准选,我们今日便等等看有什么好招待。”,袁起拿起茶杯道:“劳动娘子招呼,不敢当。”,菀之白他一眼道:“我看你虚套客气,并没有‘不敢当’。”
那掌柜虽只一人照料一间食肆,却手脚十分麻利,不多时便端上四样菜品,并两碗汤羹。方才望向二人道:“招待不周,客官担待。”,见菀之回礼,略吃了一惊,随即垂下眼帘道:“客官吃好,银钱放在桌上便可。”,便回到灶前去忙活。
菀之看着他笼在烟气里的身影,又一次叹道:“真真奇人也。”,便掀开汤盖碗,用汤匙撩起那汤羹看了看,见是一段洁白无瑕的骨肉,凑近了闻之,有腥甜气息。她先尝了一口汤,忙招呼袁起,“鲜,极鲜美,大哥快尝尝。”,袁起端起汤碗好整以暇看着她,见她小口尝了一段那肉,疑惑道:“是什么肉?没吃过。”,他慢悠悠搅着碗里的骨肉道:“蛇。”
菀之被唬了一跳,忙四下看去,“蛇?哪里有蛇?”,见她一脸困惑,袁起忍不住笑道:“在你碗里。”,菀之像被烫了一般,重重将手里的汤碗顿在桌上,身子离得远远的,颤声问道:“这是,这是蛇?”,袁起道:“可不是嘛,这东西上不得台面,你没吃过也不奇怪。”,说罢又凑近了笑道:“当日你在莽山林子里,蛇缠在脚上也能忍半个时辰,如今怎么了?”
菀之忍不住尖声道:“当日是逃命,如何能比?”,引得周围食客望过来,菀之只好压低声音恨道:“你早知道偏不说,就想看我出丑!”,袁起喝了一口那汤,“你别胡说啊,这在缺粮的时候可是好东西,主将才能吃上的。”,说罢,又端起菀之的汤碗递给她,“你方才还说是鲜美,怎么这就翻脸了?”,见菀之赌气不理他,又递近些问道:“你老实说味道如何。”,菀之偏着头恶狠狠道:“还成。”,袁起哈哈大笑,重新将汤羹递与她道:“果腹而已,别糟蹋东西。”
菀之犹自生气,“我就该问清楚了才来,没得糟蹋东西,也糟蹋我一番心意。”,袁起不理她,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番,又将菀之的汤羹也喝得一滴不剩,方心满意足抚着肚子昏昏欲睡起来。店家适时端上一壶浓茶,并一碟点心,菀之方才注意到食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她心有余悸,指着点心问道:“这,这是……”,掌柜的笑道:“方才问了娘子可吃得惯,想是北地不多用蛇入食材。惊了娘子,这碟子白糖糕送与你赔礼,无甚稀奇,就是米糊和了砂糖蒸成的。”
菀之有些难为情,“原是我没问清楚,怨不得掌柜的。”,袁起大大咧咧抓起一块白糖糕塞进嘴里,含混道:“掌柜的盛情,多谢。”,那人又多看了菀之一眼,悄悄退去。袁起的眼神却黏在他身上。
菀之见了,亦不多话,待走出小巷方问道:“有何不妥吗?”,袁起回头看了一眼小院,沉声道:“也未必是不妥,这掌柜的,是军伙出身。”,菀之重复道:“军伙?”
袁起边走边解释:“寻常人都知道军中伙夫多是临时征来的民伕,但也有精锐突骑,连伙夫亦是军人,闲时造饭,战时杀敌。因此军伙与民伕亦不同些,净米切菜,起火上灶,都有一定之规,是以这掌柜的一人操持一家食肆,亦不觉忙乱。”,菀之点头笑道:“说得是,寻常人哪能如此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转念道:“既是军中精锐,竟如何……”,袁起叹口气,手不由自主握在腰刀上。
菀之知他想起陌刀将一案,便不去提他伤心事,扯开话题道:“往鸿兴记去吧,那掌柜想是也等急了。”,到了鸿兴记,伙计忙不迭去请掌柜,何掌柜人未到声先至,热情至极,“袁东家,袁娘子,恭候大驾,有失远迎啊,见谅见谅。”,袁起还礼道:“何掌柜客气,今早我兄妹二人又在街市上盘查一番,还是何掌柜这里最合适我们的生意。”,说罢,挤挤眼睛道:“大单长购,总是要计较比量一番。”,何掌柜一愣,随即挂上笑脸,客套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们温乡的米粮铺子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自然是客人钟意哪家便与哪家做买卖。只是这街市上能接下东家这笔买卖的,除了鸿兴记,怕也寻不出第二家。”
见袁起脸色微冷,何掌柜忙拱手道:“不是咱们托大,”,苦笑了一下,“去年东家雄心壮志屯了一批米粮,哪知几个京都老客,当年竟没来采买,这才剩下许多陈米库存。”,又道:“今年遇上袁东家,算是遇了救星了,不然这虫吃鼠咬的损耗不说,单是屯仓每月的仓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菀之问道:“京都老客如何竟没来?后来得了消息吗?”,何掌柜皱眉道:“有入京托信的说,去年朝燕府四郡大丰年,几家大商户将南下采买的京都商客截留了。京都人原本就更青睐四郡米,何况省了来温乡一趟的脚程,漕运上费用时间亦省去一半,何乐不为呢。”
菀之与袁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栖霞村的偶遇,若丰收的粮食被大商户联手垄断,想必收买价格压得极低,加上官府又加丰年税,难怪这样好的年景卖儿卖女,流徙他乡。
菀之眉头深蹙,赵其风这样治理南畿最丰饶的四郡,赵斯勉竟视而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