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荣安排的院子在坊市街东角,距米粮铺子大约一里路,背靠内城大街,本身又十分幽静,菀之不由暗许老荣办事确实周到。留下金错帮着打理屋子,菀之让晁七带自己去铺子,路上又叮嘱,博物斋那里继续做伙计别露了破绽,许今后有用。
老荣拿出账册为菀之一一讲解进项开销,收支往来,菀之赞道:“这间铺子虽为掩人耳目,你们生意做得倒是用心。”,老荣自谦道:“不敢,虽说日常司库有拨钱款,毕竟咱们这里是备紧急之用,得有些自用流水,像今日之情势,才能存活。”,菀之点头,“城里可还有其他暗桩尚存的?”,老荣黯然道:“燕军进驻半年之后情势才稳定,我们去过其他几处,已是人去楼空,亦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菀之摆摆手:“不奇怪,其他的均是传递情报之用,受锦衣卫辖制,如今锦衣卫都没了,自然没有人留下来。你这里受君上密令世代守忠,我才直接扑奔你处而来。”
老荣欣慰道:“娘子说得是,此处是历代君上为保原氏一脉留下的最后壁垒,属下与有荣焉。”,菀之道:“今时不同往日,没有尊卑上下,我有命能来,自当你们是家人一般。”,老荣诺诺应了,却不曾逾礼,仍侍立在侧。
菀之转而问起年下的打算,如今已是深秋,当年的米粮大半已经漕路运抵,老荣称只有岭南稻米尚需初冬才能到港,其余已清点入库。菀之好奇问道:“昊都本就产米粮,其余多购自临近四郡,为何多费船力从岭南运来,况岭南稻并不畅销。”,“娘子有所不知,前些年昊都四郡确实少用岭南稻,但近二年,朝燕府四郡减产,自中州而来的商路又不太平,是以从岭南运稻米,倒成了常例。”,说罢老荣补道:“岭南稻不吃水,昊都人原吃不惯的,哪知吃得多了,竟觉别有一番风味,今日便蒸这岭南稻饭,给娘子尝尝?只是新米未到,只有刚入夏时收的陈米了。”,菀之兴致勃勃,“无妨,从前只在书里读过岭南稻一年三熟,今日便尝尝。”
想起一事,又问道:“如今账上还有多少钱,可够开一间琴馆?”,老荣看似有些为难,“属下去盘盘,稍候告知娘子。”,菀之道:“却不必急,如今赵娥仙在昊都,百里不好出面的。”,随即想起自己尚未向老荣等人交代百里等三人的出身,便又将如何结识三人如何一同到昊都的事讲了一遍。听闻百里名字,老荣便猜到与虞国宗室有关,至于芸娘与袁起,老荣心中有数道:“聂家的事不难打听,有坊名里号,一问便知。这位陌刀将,与燕君怕是有仇,倒也不必过于忧心。”,菀之正色道:“今后要做的事,若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身边不能有二心之人,尽快查清他们的底细,我也好放心。”,老荣拱手道:“娘子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菀之起身道:“我去看看孩子,总住在铺子里不是个事儿,你们有正事要忙,总有顾不上的时候,又多是男人,孩子大了需得避讳。”,老荣应和道:“正是,孩子若寄养在别处我们也不放心,铺子里进进出出人多口杂,终究不像个家。”
如上次一般,菀之推开门悄声走近原晴问,也不知她是否察觉,总之她没有抬头,看着手里的书,菀之轻轻从她手里抽出那本书,见是《九章算术》,问道:“能看懂吗?”,原晴问点点头,劈手欲将书夺回,菀之扬手一抬,她扑了个空,菀之道:“这里不是看书的地方,随我回家吧,你要看什么便有什么。家里还有个琴先生可以教你。”,她不出声,眼睛盯着菀之手里的书,菀之试探着去拉她的手,见她乖顺地跟着自己,菀之对老荣说道:“如此今日我便带她回去,也了你一桩心事。”
菀之回到小院,见金错已经帮芸娘添置了好些东西,烛台茶具,绣绷剪刀,药杵药碾,笸箩木架,这院子够大,四人终于不用将就,各人有了各人屋子。芸娘忙活着归置屋子,菀之将原晴问留与芸娘照顾,随后想了想,先去了百里屋里。
见百里靠在榻脚放空,菀之也就势坐下来,问道:“想什么呢?”,百里懒懒道:“感觉不像真的。”,菀之笑笑,“我也觉得不像真的。太过顺利,如今真的没有人在暗处看着我们吗?”,百里捏着衣带的指节发白,哂笑道:“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耍弄够了再一口吃掉。”,菀之没有接话,而是道:“如今赵娥仙在城中,小心为上,你先不要露面,缺什么少什么,让金错给你买回来。”,百里闷闷点头,问道:“接下来什么打算?”,菀之拍拍他手背,“走一步看一步,今晚吃岭南稻煮的饭。”
袁起端着碗看了又看,“这岭南稻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一样吃。”,芸娘给他夹了些菜放在饭上,盯着他吃下去。百里用筷子挑起一撮饭凑到眼前,“关中稻煮出来晶莹剔透,这米看着白生生的。”,又闻了一下道:“亦没有稻米清香。”,菀之笑道:“是与关中稻,中州稻,甚至四郡稻米都不同些,不过有个别样的好处,是其他稻米都没有的。”,三人望着她,菀之进而道:“这岭南稻一年三熟不说,几乎不招虫害。近二年昊都越来越多米粮铺子开始大量采买。”
百里奇道:“此地竟守着四郡舍近求远去买岭南稻。”,说罢四人不约而同想起在栖霞村遇到的几个少年,心下黯然,朝燕府四郡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菀之暗自叹息,便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此刻也做不了什么。
原晴问捧着碗闷头扒饭,芸娘将她手里碗接过放下,夹了好些菜放在饭上,她又捧起碗连菜带饭扒起来,菀之叹口气,这孩子只怕是伤了脑子。
夜里菀之与芸娘烧了热水给晴问洗浴,老荣等人照顾孩子虽尽心,却终究不能事无巨细,菀之梳着晴问打结的头发,叮嘱道:“今后每三日沐浴一次,头发要先梳通,再清洗,洗净后用发油再梳一遍,才算是洗好了,知道吗?”。晴问拍打着水花玩不应声,菀之也不在意,她突然嘀咕道:“以粟求粝米,三之,五而一。以粟求稗米,二十七之,五十而一。粝米二十文一升,稗米三十文一升,为何不多舂稗米?”,菀之接口道:“百姓口粮十之有九为粝米,稗米与黍米多为酒楼饭庄所用,咱们铺子开在坊市街,五成生意是散卖,如何能只备稗米。”,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
待晴问睡熟,菀之对芸娘道:“这孩子命苦,虽在乱军中捡回一条命,却已有些痴傻。我近日忙于铺子生意,难免有不到之处,还劳你多看顾。”,芸娘忙摆摆手,示意不劳烦,自己无事可做,与孩子权当互相解个闷。菀之歉疚道:“应承你的事,暂时还顾不上。这里也并非全然安全,需得等上些时日,才能决定可就此安顿下来,还是需继续南下。”
芸娘拉着菀之去看自己的案几,上面摆满了药草,碾钵里已经有些碎末,闻着一股沉沉的香气。又指了指菀之,给她看几张药方。菀之接过来一看,都是理气补血,安神固本的方子,谢道:“如此便托付给你,多费心了。”
菀之让金错在街面上打探一下赵娥仙此行目的,金错带回来的消息是尚郡封地公主尚未亲临,此行除巡封地外,更身受皇命要清算原氏遗族。菀之忍不住大怒道:“两年前不是已经……,赵斯勉亲口说过对宗室格杀勿论。”,金错欲言又止,菀之让他不要顾忌,有什么直说便是。
金错磕绊道:“宗室确实,确也没有什么……今次要处置的怕是一群关在诏狱里的旧臣。矫降的官员之外,尚有些忠直之人两年前便被收押至今,听闻,今次便是要处置这些人。”
菀之冷静下来旋即明白,赵斯勉兄妹二人甚至无需追踪他们的行迹,在昊都放出这样的风声,菀之若鲁莽,便自投罗网,若她不现身也无妨,杀光忠于原氏的臣子,等同于昭告天下黎国又亡了一次。菀之沉声问道:“是什么时候?”,金错小心回答道:“消息早就放出来了,榜文是今日张的,行刑,尚未定下。”
不出所料,赵娥仙在昊都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菀之屏住一口气道:“打听清楚都是什么人,押在何处。”,金错苦笑,“这倒是不用打听,榜文上已经张了姓名,人便关在诏狱,我等排有暗哨监视,两年从未换过地方。”,随即问道:“可是要安排人手劫狱?”,菀之道:“他们怕我们不去才是,今日诏狱,来日刑场,定是重兵严守。誊写下名录,今后若得遇其亲族,当厚礼重谢。”,顿了顿说道,“诏狱外,路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