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之以为“献俘”是像书里记载那样一个公开的仪式,在满城百姓面前羞辱战败将军,或者被俘宗室。百姓山呼万岁,将手中的秽物随意投向俘虏,俘虏被固定在一个只能站立的窄笼中,手脚被绑,头颅难转,得胜归来的士兵推着这车游街,直到百姓尽兴而归,称道自己的国君军功勇武。而后发卖之,刺配之,斩杀之。
却不料她是被秘密带到燕君面前的。不,如今天下归一,该称他天子。
菀之记得赵斯勉。
四海纷争时,黎燕两国多有贸易往来,从昊都到燕都的商道是两国合力修通,当时在晴栾峰遇天险阻断,燕国提议绕山避开天险,由此商道多出百余里路程,耗时需多费二三日。黎国有能人巧匠,提出凿山穿险而过,今后商路无需绕行,省却许多人力耗费。
却因此开凿修路耗费剧增,燕地贫瘠无力承担,黎国富庶多有余银,因此约定黎国借贷与燕国,燕国将历年赋税的十分之一作为偿还,十年为期。
彼时燕国国力式微,为打通南北商路,燕君咬牙应承,为表诚意,将一皇子送至昊都为质。后成惯例,燕皇子至昊都为质,入宫学与黎国皇子宗室为伴,得燕君诏令方可回燕都。
赵斯勉幼年被送至黎国,待到十八岁上,燕国国君缠绵病榻,太子意外薨亡,他才被接回燕国。
菀之模糊记得见过他几次,彼时他身量瘦小,巴掌脸上一对圆眼总是机灵灵地转来转去。
却如今口称燕君的男子身形高大健硕,赫赫威仪,仿佛换了个人一般。菀之胡思乱想,许是自己记错了,那瘦小的质子并非眼前之人。
内常侍尖着嗓子宣道:“废黎旧公主原氏,上前觐见。”
菀之一身素服,不饰环佩,尽量稳住脚步,压低头迈向丹陛。
她素不耐烦钗环铛佩,丁丁零零,衣裙披帛,拖拖曳曳。可如今才明白为何母后要她平日亦按制大妆。君子佩为君子德,淑女钗为淑女魂,这些装饰是形制,更是尊严。
她第一次在旁人注视下,简装素服,峨眉不扫,威仪尽失,方觉自己是真真正正亡国之奴。
丹陛之下,内常侍宣了两次“觐见”,眼看就沁出细汗来,菀之方跪拜而下,叩首道:“原氏菀之,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丹陛上之人语气淡漠:“抬起头来。”
菀之直跪在地,缓缓抬起双眸,终于看清了那人,眉峰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唇角微挑,看不出喜怒,自己真的是记错了。
菀之若得十分颜色,七分俱在眉宇之间,碧峰眉入鬓,明眸转山峦。赵斯勉忍不住握紧拳头挑了挑眉毛,旋即强压住心内悸动,没有在臣属面前失态。由内常侍代为宣旨,将黎国长公主原菀之废为庶人,入燕庭侍奉。
最后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给菀之听,也是给内侍听:“今晚你侍寝。”
菀之木着一张脸被带走,按内苑规矩,又是一番检点身体,沐浴更衣,不同的是今日换上的是宽大的寝袍。
她沐浴之后裸身被裹入柔软的丝袍,宛若第二层肌肤一般,淡淡的樱粉色映得皮肤泛起柔柔微光。浓密的长发松松挽作一条麻花辫搭在身前,她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神情仓皇。
菀之想起母后说过,待她出阁的时候要用江南最好的天丝为她制全套嫁衣,连带寝袍,最正宗的大红色需得用紫铆和紫铆虫混来染,染出来的颜色浓深光亮,在烛火下微微泛紫,方有天家威仪。除却皇后大婚,就只有长公主才能用。
她手指划过袍身,这不是天丝,是给宫人制衣的普通桑蚕丝,想到赵斯勉说“侍寝”二字,喉头不由一紧。
因她尚未婚配,掌事嬷嬷便未交代男女之事。母后曾说过,不必为此等事劳心,待婚期一定,嬷嬷自会演示,亦会交代驸马多加小心。是以她完全懵懂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又为何驸马需得小心。
准备好之后她并未入内廷,而是被送到了上书房暖阁。堪堪挨着床沿坐下,揉着寝袍的袍带,不知自己应该是坐好还是躺好。
这时内常侍隔着一扇屏风对她说道:“姑娘且稍候,君上尚需些时辰方到。”
嫔妃需进内廷谒拜皇后,妾室需在正堂拜见主母,菀之不明不白地侍寝,只能被称为姑娘,她不禁哂笑了一下,从“殿下”到“姑娘”,不过昊都一把大火须臾间。想到阿妹颈间那道剑痕,她心一突一突地痛起来。
将军名叫赵其风,来日定当“报还”。
不知坐了多久,烛火跳得人昏昏沉沉,菀之点头瞌睡着,险些从胡床上滑下来,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忙伸手胡乱抓摸,却摸到一把温热的臂膀,来人被她扯住并不动弹,宽大的博袖上绣着四爪麟龙,是赵斯勉。
她不敢抬头,任由他将自己抱坐在膝上,一呼一吸间的气息冲到她脸上,令她整个人缩成一团,胸膛里“咚咚”的心跳声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斯勉轻声问道:“嬷嬷可教过你了?”,菀之结结巴巴:“没,没,我没……”,旋即被打断:“不打紧,我来教你。”
一只手攀在她腰间,另一只手去寻寝袍的腰带,被菀之一把按住:“我,我,我没……”
赵斯勉不以为忤,手上停了下来,人却凑得更近,直到眼睫几乎扫到菀之脸颊,方缓缓将她唇珠含进口中,菀之惊讶地瞪大眼睛,见他半张着眼睛目光冷冽地望住自己,慌忙闭紧双眼,睫毛的浓阴在眼下盖住些许碎泪。赵斯勉很有耐心,捧住她脸颊时而温柔时而急促地吻下去,菀之缩紧的身体随之舒展开,如一潭春水有了涟漪,紧握着衣带的手也移到赵斯勉颈间,令他不易察觉地弯弯唇角,轻哼一声,丝袍应声滑落。
她慌忙抬手去遮,却被他单手锁住双臂,另一只手点在她唇上,目光迷离唤道:“桐桐。”
菀之出生的时候,父皇大喜,曾赋诗引“凤凰于飞”一典,玩笑间称乳名“桐桐”,宗亲长辈亦时有称呼,但及笄并长公主册封嘉礼之后,便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菀之有些糊涂,赵斯勉到底是不是那个瘦小不起眼的燕国质子。她拼命想着不相干的事情,抵御身体的战栗和痛楚。
上书房暖阁除皇后外不得留宿,敬事房已经记档,只留了两内侍两宫女待君上召唤便将菀之带走。无品无封,暂且安置与上书房宫女们宿在一处便是。
哪知到了丑时末,仍未得君上召唤,内侍宫女均睡眼惺忪,不敢上前提醒。眼见寅时初便要准备上朝,内常侍亦急得团团转。无论是谁僭越宫规,作为内务首领的内常侍都难逃其咎。他已经在想若遭中宫斥责,该如何应对了。
黎国公主纵使姿容绝色,可君上惯不是那荒唐之人,与皇后成婚后亦相敬如宾。内常侍狠狠心,少不得说是这亡国公主妖媚惑主罢了,至于皇后要重重责罚还是轻轻略过,自家便管不着了。
这日却一直到巳时,暖阁里面没有动静,皇后那里也没有动静,内常侍亦不敢催促。
皆因君上临早朝前吩咐:“别去吵她,醒了来报孤。”
敬事房得皇后旨意送来的避子汤已经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君上也遣人来问过一次,内常侍使人回报原姑娘尚未醒转,听闻君上只是摇头一笑,道:“随她去。”
因赵斯勉吩咐宫人将暖阁窗用厚帘遮住,不知天光几何。菀之在暖阁里蒙着脸不想起来,一边身体撕裂一般的疼,一边不知用什么身份去见人。估摸着时辰快到黄昏了,她不得不勉强起身,轻唤一声“芸娘”,方醒过神,芸娘不在身边。
听闻暖阁有动静,内常侍忙吩咐宫女服侍菀之起身梳洗。今日十五,君上傍晚进内廷陪太后用膳,此刻怕是已往上书房来了。
宫女呈来几套宫装给菀之挑选,菀之有些好奇看着衣服上的织绣纹样,不似云锦,不似缂丝,摸上去有些硬挺,颜色倒是温婉大气。她选了一套湖青色的点点头,撤去其余,宫女又呈上一套青玉发饰俯身道:“给姑娘梳个飞仙髻,可使得?”
菀之拈起一支青玉簪,没有父母送嫁,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夫妻对拜,今日便要将发髻挽作妇人模样。她摇摇头道:“盘髻就好,也使不上这许多装饰。”
堪堪梳妆完毕,内常侍通报道:“君上到。”,赵斯勉大步跨进来,身上带着冷风的腥气,见菀之梳洗整齐,调侃道:“还以为你今日都不打算起身呢。”
菀之脸上一红,嚅嚅道:“妾,妾身失礼。”
赵斯勉兴致颇高,拉她走到桌前,捉笔写下“婉”“宁”“顺”等几个字,揽过菀之道:“喜欢哪个?给自己选个封号吧。”
菀之扫了一眼桌上的字,抽身道:“君上容禀,妾身不愿入内廷。”
赵斯勉笑容僵在脸上,本来牵住她的手慢慢松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菀之跪地重复道:“妾身不愿入内廷。”
赵斯勉眉宇间带上了怒意,捏住菀之下颌,缓缓道:“今日陪太后用膳,太后说起你的来历,不愿孤纳你入内庭。太后非我生母,却在六年前助孤登燕君大位,孤一向不愿忤逆太后。”
“今日为了你……”,他猛地收住后半句话,唇瓣抿作一线。
内常侍惶惶不安,君上继位以来说一不二,甚少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他若一味宠爱这位公主,只将气撒到别处去,自己怕是要倒大霉。
哪知菀之突然伸手抚上赵斯勉脸颊,内常侍心都要跳出来了。
“君上不日改制称天子,古制有云,天子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另宫人无数,妾身若入了内廷,可还与旁人有什么区别?”,菀之低低柔柔说道。
赵斯勉似是未曾料到菀之有这一层心思,有些诧异,握住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问道:“你想如何?”
菀之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垂眸道:“我不想整日耗尽心思如何得君上恩宠,君上在上书房时日最多,我看上书房就很好。”,两滴剔透的泪珠,恰到好处地砸在赵斯勉手背上,倒引得他笑了:“你说好便好。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