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六年,黎国昊都在战火中炙烤。
穿云羽箭如飞蝗一般射入城内,喊杀声渐渐弱了下去。
燕君赵斯勉继位以来横扫**。三年前与漠北王庭议和,漠北各部后退三十里,让出一半草场。两年前灭虞国,将宗室带至燕都受降。如今只剩黎国偏安一隅,今日燕军攻下昊都,便天下归一,结束百余年四海纷争的局面。
攻城大将赵其风是燕国宗室子弟,现下已经突破城防守军,率近卫亲军将皇城围得密不透风,只待攻破皇城,取黎国宗器,成就自己千古一将的伟业。
斥候来报,密探去年在昊都埋下眼线,探知由皇城通往城郊的密道已经布满亲军,只待皇室由此出逃,便可一举擒拿。
他满意地点点头,帅旗一挥,指向前方吼道:“昊都已破,皇城在即!率先入城者,准搜内库!”
昊都曾是天下一等一富裕之地,皇城内库不知有多少财宝珍玩,此言一出,将士均被激得红了眼,嗷嗷叫嚷,奋不顾身起来。
赵其风志得意满,盯着高企的悬瓦屋瓴,扬声喝道:“擂——鼓——!”
呼号遍天,烽烟四起。
此刻昊都皇城内,长公主原菀之揽着妹妹瑟瑟发抖。
一个时辰之前,仅剩的十余内卫护送皇弟离开,父皇携母后并尚书令太常寺卿等人于朝觐大殿跪拜先祖,命内侍首领将殿门锁死,殿外浇上火油,在祝祷声中将大殿点燃。宫里乱做一团,内侍女官四散逃命,顾不上看一眼昔日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黎国视长女为祥瑞,皇室长女更是在会成年后被册立为“护国公主”,入宗庙吉册,掌内外命妇宗室女子之礼。原菀之虽非皇后亲生,但因为是长女,自幼被教养在中宫,与皇弟感情甚为敦厚。方才皇弟被内卫扯开手带走之前,尚呼喊着:“长姐!长姐!”
内卫人手不多,加之为掩人耳目,只能护送皇弟一人离开,内卫首领跪地叩拜道:“殿下恕罪,为今之计,只能保储君先行离开。”
菀之抹了抹眼角泪痕:“卿何罪之有?带皇弟快走,留我原氏血脉再图将来。我与其他人能拖得几时算几时,你们切勿耽搁,走得越远越好。”
朝觐大殿的烈火果然吸引了燕军目光,主攻先锋纷纷赶往查看。
菀之带着仅余的贴身宫人赶到朝天殿,这里是父皇下朝后处理政务的偏殿,皇弟已将印玺带走,她急命人加固窗扇,将沉重的多宝阁等推去挡门,伪装成固守不降的样子。希望能骗过燕军一时,让皇弟逃得远些。
自己搂过年仅八岁的妹妹,跪坐在大殿冰凉的青石板上。
等死。
殿外喊杀声忽远忽近,她环顾四周,发现跟着自己的都是宫女内侍,放声道:“燕军必杀光皇室,尔等不要反抗,或有条活路。”
四下拜叩,呜咽不已。
妹妹仰起哭花的小脸:“长姐,我怕,我不想死。”
菀之紧紧抱住她安慰:“阿妹不怕,长姐在,很快的,很快的……”
从史书上读到过,一朝覆灭,皇室男子屠尽,女子多充入乐府掖庭或为宗室滕妾。为奴为婢为妾,孤身无靠,任人作践。
菀之亲见幼弟逃亡父母**,虽肝肠寸断,却因一心求死,此刻心境竟慢慢平静了起来。她撕下裙边一角,将妹妹与自己的眼睛都蒙住。低低哼起一首乳母常哼的儿歌,抱着妹妹轻轻摇晃着身体,仿佛在哄一个婴儿入睡。
喊杀声渐渐平息,随着杂乱的脚步声踏近,菀之心如擂鼓,手上不由多用了几分力气将妹妹抱紧。
妹妹反手勾住她脖颈:“长姐,要来了吗?”
她鼻头一酸,强压着声音的颤抖道:“别怕,闭上眼睛,很快。”
大殿的门被桌椅顶住,门外人狂躁地蹬踹着,一时间整个大殿都在颤抖。接着是少许平静,然后平地暴起一阵猛烈的冲撞声,哗啦一声,许多脚步踢踏冲进殿内的声音。
菀之手捂在妹妹眼上,自己也紧紧闭起双眼,仅凭声音判断着燕军已经发现了殿内只有几个内侍妇孺,不待宫人们开口,手起刀落,锋刃捅进人体的“噗噗”声,随着一阵血腥气飘散开来。
这群燕军经验十分老到,专往要害处落刀,宫人尚来不及发出喊声,便已气绝,或被割喉后只能捂住伤口发出沉闷的“呵呵”声。
大殿内弥漫了浓重的腥气,热血蒸腾,却不闻哀嚎,诡谲不似人间。
一个身披重甲的脚步跨进来,脚下有细微粘腻的声音,燕军纷纷停手,刀兵呛啷间听得所有人恭敬喝道:“大将军!”
菀之感觉那个脚步在自己面前停下,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沉声问道:“黎国长公主?”
她并未卸下簪环服饰,不难辨认身份。菀之挺直后背,摸索着整理好仪容资表,点头道:“正是。”
突觉怀里一空,妹妹的哭喊声响起:“阿姐,阿姐救我!”
她慌乱间双手抓空几下,随即扯掉眼上蒙的丝帛,眼前被称作大将军的人与之对视下,眼神滞了一滞。妹妹软绵绵的身体正擎在他手中,犹自踢打挣扎。
菀之眼见妹妹颈间勒出血痕,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嘶喊道:“阿妹!阿妹!”
将军松手,妹妹从半空跌落,菀之慌忙去接,却被一个军士抢先,他将妹妹拖到门口对门外大喝着什么。
她疯了,冲上去踢打将军:“畜生!猪狗不如!还给我,把妹妹还给我!”
随行的燕军将她按在地上,她犹自咒骂不停,满眼血红,力竭晕倒之前恍惚听闻那将军说道:“看管好了,不得……,黎国皇室已……,这个拿来献俘再合适不过……”
被燕军押送回京的路上,菀之被看管得严严实实。先是由女医查了身体,沐浴更衣,检点她是否身藏利刃,再换上的衣衫皆是窄袍窄袖,由襻钮结扣,衣带也没给一条,防她吊颈自尽。
接下来行军途中,皆是由女役看管,一日三餐,不吃便强喂,定时更衣洗浴,倒是没有旁的人来骚扰。许是将军令人不得与她攀谈,那女役服侍了颇有些时日,却一句话也不曾对菀之说过。
行尸走肉般被从昊都带离,连着几日随行驻军拔营,菀之渐渐缓过气来,她试图与唯一近身的人说些什么,开口却发现自己哑了一般,“咿咿呀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女役给她拿了些水,她大口大口喝了,又喘了一阵,方能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惊觉自己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那女役在她手心划下一个“芸”字,仍是不说话。菀之怒道:“为何不与我说话?你们将军不准?”
问得急了,那女役“啊啊”张口指给菀之看。舌头被割去了大半。菀之愣住,片刻方恨恨道:“当真是畜生!”
回过神来她对那女役道:“我便叫你芸娘吧。以后不必强喂我吃食,我自己会吃。”
见她没有寻死的心思,那女役也松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菀之又问道:“此地是何地?”
芸娘在她手心划了一个“燕”字,菀之心头不由一紧,此地已到燕国旧地,想是距燕都不远了。
想到当日将军所说的“献俘”,胃里一阵翻腾,险些呕出来。
她被俘后第一次坐到镜前:“给我梳梳头吧。”
芸娘不明她此刻心境,欢快地从妆奁里拿出一把骨梳,替她理起了头发。铜镜里容颜未改,甚至因为憔悴,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风姿。菀之自幼于深宫中颇受宠爱,素不把容颜几何放在心上,直到及笄嘉礼,内外命妇朝贺,惊叹声不绝于朝野,她方知世人对美貌二字看重。由此生出骄矜,于议亲一事上多有挑剔,加之她身份贵重,亲事涉及朝堂宗室牵连甚广,一耽搁,便将她耽搁到了二十岁尚在闺中。
坊间有些龃龉传言,菀之也不放在心上,议亲与否丝毫不动摇长公主的嘉号,她亦乐得在宫中独享荣宠。
皇后治下甚严,对储君尤寄厚望,太子在母亲面前老成持重,不敢懈怠。却时常靠在她怀里撒娇,将她当做半个母亲一般:“长姐,你今年不要嫁人好不好?新科进士没一个看得入眼的,宗子弟也不甚成器。再等等,等中书令家的长孙再大些,那个孩子看着还稍许灵气些。”
菀之被逗笑:“中书令大人的长孙今年刚满十一岁吧?你要阿姐等他到什么时候?”
太子有些赧然,犹自辩驳道:“如今与阿姐年龄相当的贵卿,多已娶妻生子,不若等等看,科考孝廉的举子们,许有看得入眼的。”
菀之刮他鼻尖一记:“你别操心阿姐的婚事了,吃了这茶去歇个午觉,下午少傅要来考校策论。”
芙蓉湖上吹来一阵清风,越来越冷冽,直给菀之吹得打了一个寒噤,方缓过神来,原来是军帐的门帘被冷风摆起。
她将目光投向铜镜,仄仄地对芸娘说道:“梳个平髻便好,省事。”
芸娘握着骨梳手足无措,菀之见状,自己接过发梳,勉强挽了个发髻,尚有几缕乱发没能抹平,对镜自照,自言自语道:“原来素日宫人梳妆,费了这许多心思。”
此后二人常在对方掌心划字“交谈”,菀之眉眼间多了些许生气。
燕都却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