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粗声大气地制止菀之,“那芸娘医术如何,并无人知晓,太冒险了!袁起也说了,你这个月份,不加小心一尸两命也不是没有的事。”
菀之听不进去,在幽暗中眼神有些疯狂道:“有没有药我都要落下这个胎,谁也别想拦着我。”
百里软下来,“再走几日便有大镇,届时寻个可靠的医者,何苦现下冒这个险。”
菀之甩开他手:“我们一路躲躲藏藏,谁知何时能到大镇,若再晚上十天半月,这胎就真落不掉了,届时才是要赔上性命。”
她用力推开百里:“我心意已决,无需多言。”,百里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终究是咽下了要说的话。
接下来两日,袁起带着芸娘去药铺配了药,缺的少的又去莽山走一个来回采了些不知名的药草回来,菀之如疯狼一般,窝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眼神凶狠,见人便想咬一口。
终于等芸娘松口,这药似乎是齐备了。她在院子里支起一口锅,将药草一样一样加进去,看着火候时辰,熬了一碗浓稠汤汁出来。趁着滚热端给菀之,菀之一把抢过来,凑到口边,见三人皆望着自己,倒犹豫了。
芸娘比划着,让她趁热喝,百里和袁起忧心忡忡,菀之闭了闭眼睛,狠狠心,将一碗药汁一口气灌了进去。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躺到床板上,瞪着横梁,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菀之迷迷糊糊睡着,后来她是被疼醒的。
下腹似有千斤垂坠,又似有刀子搅动肚肠一般,菀之咬着牙,弓起身子抵御痛感。芸娘亦发觉她醒了,比划着自己再去给她煮新的汤药。她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芸娘端来一碗热汤,菀之喝了一半便吐出来,剩下的洒了一地。芸娘摇摇头,示意她必须喝下去,自己再去煮。
这次菀之却觉得有一年半载那样漫长,她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接着腹痛得仿佛有什么要冲出来一般,她咬破了口唇还是没忍住呼喊出声,慌得芸娘冲进来握住她手,她大口喘着粗气,汗已经湿透里衣,死死拽着芸娘的手道:“让百里进来!我有话跟他说!快!”
芸娘比比划划百里不明其意,菀之在里间呻吟声愈大起来,芸娘只好拉着百里冲进去,百里一时愣住,随即发现菀之脸色苍白呼吸微弱,顾不得许多礼数避讳,将菀之扶起靠在自己怀里,芸娘示意他握住菀之双手,任她呼喊捶打,自己转身出去端了汤药进来。
菀之却喝不进去,她咬紧牙关,屏住一口气,嘶声喊了半个字出来,便觉一股暖意冲破身体流了出来,随即疼痛变为擂鼓一般闷闷敲打着全身。
她没注意到芸娘在她下首拾起了什么东西,装在木盆里,盖上一方破布。
菀之喘息着渐渐平静下来,拉着百里的手低低道:“我若不行了,便将昊都的事都说与你,你找去了,他们自会照看你。”
百里反握住菀之的手道:“他们?你别胡说,现下顾好自己……”,袁起在外间听不到声音焦急起来:“如何了?怎么都不说话?”,芸娘走到外间给他看了一眼盆里的东西,袁起松了一口气,便不再问了。
菀之喃喃道:“我有些困。”,百里看向芸娘,见芸娘点点头便道:“睡吧。”,菀之将额头靠在他手背上:“你不要走,可以吗?”,百里将手递给菀之枕着,倚在床脚轻声道:“可以。”
菀之歇了三日,渐渐恢复了些精神,将去虞都的舆图交给百里道:“这两日安顿好芸娘便出发,你若想好去哪里,随时与我说一声。”
芸娘在此地没有亲人,谋生亦艰难,菀之犹豫良久,还是偷偷告知了她要去昊都的打算,听凭她决定一起走还是留在此地。芸娘知道菀之的身份,亦猜得到此路凶险,可她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若回到故地再做打算。是以她表示要一起回昊都,菀之亦不意外。
她拍着芸娘手背道:“你懂医术,回昊都我助你开间医馆,悬壶济世,扶贫救弱,给你家人积些往生阴德。”,菀之本不大信这些,如此说法给芸娘一个活下去的念想罢了。
百里与袁起进进出出置办了些路上用得上的东西,回来的时候说街面上胡人多热闹得很,没察觉有人盯上他们。菀之却觉得有些不安,若在莽山遇到的人是冲他们来的,应不难猜到他们的落脚点在这小镇上。
夜里大家盘着行囊,菀之对袁起说道:“袁大哥,明日入夜我们便出发吧。此地虽能掩行藏,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袁起看看百里与芸娘,应道:“什么时候出发你说了算,却不能告诉我去哪吗?”,菀之歉然道:“袁大哥见谅,咱们目下东折,先去临青,到了临青再议。”,袁起也不甚在意,反正到了地方给银子,以他的本事谅无人敢赖账。
菀之望着百里,在期待他的决定。她身陷囚笼时,百里长青是唯一盟友,如今天地寥阔间,百里仍是唯一可信任的人,菀之不愿由此羁绊百里,却又盼着他能一起去昊都。袁起和芸娘识趣退了出去,留二人独对烛火。
菀之问道:“还没想好吗?”,百里苦笑一下:“自你说去昊都,我好似被蒙蔽了思绪一般,竟想不出除了昊都还能去哪。”,菀之松口气,“还道你有其他心思,早说与我,也让我早放心些。”,百里却仍郁结,“若我去了昊都,能做什么?”,菀之眨眨眼,拉住他手道:“做个琴馆先生吧,否则可惜了百里郎君独步天下的琴艺。”
百里佯怒抽出手道:“还是侍奉贵人,与留在公主府有何区别?”,菀之大笑,安抚道:“郎君莫恼,琴为君子六艺,古琴先生是十分受人尊敬的授馆先生呢。”
外间芸娘与袁起听到喁喁私语与菀之笑声,忍不住也跟着微笑起来。
百里突然想起什么,闷闷道:“此去临青,少说有五日路程,我们把好马丢在出京渡口,如今可怎么办?”,有些窘迫道:“你给我的金叶子,买马余下的,我都给了袁起了。”
菀之揶揄道:“郎君原不是账房先生,不劳心这些的。我带出来的银锞子,还有几两,凑凑许能再雇几匹马,买不起,赁就是了。”
百里不解道:“还能这样?可我们行至临青,不走回头路,贩子如何收回马匹?”,菀之耐心道:“北地做这生意的胡人不少。关外冬日苦寒,他们有老人妇孺带上体弱的马匹提前入关,赁给买不起马的汉人行商,如此弱马能过冬,胡人又添了一笔进项。只这生意,非人多不能行,此地的马到了临青需得有人接收照料。若有不规矩的,贪马没下,他们也有自己的法子追踪寻回。咱们缺的,是户引文牒,若无这两样东西,胡人也不敢将马放心交给我们。”
百里听得入迷,嚅嚅道:“我在京三年,从不知胡人做这样的交易进项。”,菀之笑笑:“不怪你不知,这是户部奏章上厘清的前缘后续,我看起来也如话本子一般。”
百里有些动容:“在宫里的时候,你就靠看着这些勉励自己?”,菀之叹口气道:“人像被钉进了四不透风的棺材里,若有一丝光亮,也得抓住不是吗?”
百里搓着手指,半晌没做声,菀之见他伤感起来,故作轻松道:“临青是大镇,我们稍作休整便换水路,离开昌平郡之后宫里便鞭长莫及了。至于节镇藩属,有几分力气用在寻我们上,就未可知了。”
百里眼里跟着燃起了火花,“也就是说,离开临青之后,我们便是鱼游入海,鸟归天高了?”
菀之道:“到底小心着些,到了昊都有人接应我们,才能宽心。”
百里一向清傲,如今却撒娇一般,将头靠在菀之膝上道:“阿姐,听你说起,我仿佛已经到了昊都,重得了自由。”
菀之听得“阿姐”二字,激灵一记头皮发麻,手上有些没力气。旧时阿弟想犯懒耍滑便是这样对着她撒娇,“阿姐,今日好容易得闲,去骑马吧。”,菀之轻敲他额头一记,“师傅教的课业可都温熟了?前次糊弄师傅,气得师傅要告老回乡你可还记得?”
百里的手环在她腰间,温温热热,无意间碰触了小腹,菀之方觉知那里尚且隐隐作痛。空落落的。她将手搭在百里额前,替他理了理鬓发道:“以后便就唤我阿姐吧,我们四人一路同行,总要有个合适称呼。”
袁起走了些古怪门路淘换出几张文牒,又从胡人那里牵来三匹马,对菀之说道:“你身子没养好,还是让郎君带着你走。”,说罢转向芸娘比比划划问道:“骑马,行吗?”,芸娘向他示意,自己口不能言,但是耳聪目明,用不着这样比比划划。二人挤眉弄眼稀奇古怪,看得菀之与百里笑起来。
入夜,四人三马出了城,往临青方向纵马而去。身后群山巍巍,似有头巨兽伏在山脉间幽幽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