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山林露重,三人脚下不住打滑,行进不由又慢下来几分。密林里传出稀奇古怪的叫声,菀之忍不住靠在百里身上,他安慰道:“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夜枭怪叫罢了。”
菀之心宽几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百里漠然道:“从虞都到燕都,一路上就这么风餐露宿过来的。什么也见过一些罢了。”
菀之心下凄然,说不出话来。
月光通亮,袁起在前开路也显得有些艰难起来,他停下来看了看星图,又用罗盘校准方向,方才招呼二人:“跟紧些,密林里一转眼就会走散。”
如此往复走至东方泛白,他招呼二人吃些东西歇息一阵再往前走。将胡饼分给菀之和百里,自顾往前说找些水去。
未几,他拿着水囊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水囊空空如也。他对二人急道:“水边发现了人迹,不知是山里猎户还是来追你们的人,小心起见,快离开此地。”
菀之忙起身,撑起百里替她寻的一段树枝做手杖,袁起见她眼睛猩红口唇泛白,问道:“撑得住吗?”
菀之坚决道:“撑不住也得撑,走!”
复又向山林深处走了半个时辰,袁起方觉足够安全,让大家歇歇脚。菀之靠在百里身上,软软道:“昔年我与父亲去打猎,跟随行的人走散了,也是这般感觉。”
百里问道:“什么感觉?”
菀之道:“天地间空阔四野,唯我一人尔。”,说罢笑了:“还好今日有你们。”
菀之没想过拖着身孕走这段山路,故此心生出些不祥的念头,却不肯就此认输,强忍着跟上袁起百里。腹中初时还觉得疼痛,后来渐渐麻木,脚下血泡已经磨破又结痂,胃里初时翻腾还想吐,如今已经吐也吐不出了。
她想着若到熬不过去的时候,便将昊都的秘密告诉百里,他许没有地方可去,昊都的人会给他一处安身之地。
袁起催促道:“趁日头没热起来,再赶一段路吧,我们赶到晌午歇息,到时候再睡。”
百里问道:“距昌平还有多远?”,袁起苦笑:“若按我最初估算,应该明日午时能到,现在看起来,明日入夜也不一定能到喽。”
百里看看菀之:“刚才看到的人迹,不能大意,见机行事吧。”
三人在林中艰难地行至正午,袁起看中一处阴凉地,招呼二人在此歇息补觉,待日头西斜再启程。菀之甫一坐下,着紧将腰间的印玺重新包裹系好,又摸了摸腰间舆图所在之处。袁起寻了水来,菀之喝了水方觉舒畅了许多,靠着百里悄声道:“这两日不觉他有恶意。”
百里眼望着远处,应道:“也许他的秘密与咱们没关系,也不能大意,我这两日一直盯着他。方才他说水边有人,亦不知真假。”
菀之道:“这林中只有咱们三人,他倒也不必假装,何况我们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他这样一路跟着也没有好处。”
百里将声音压得微不可闻:“你说去昊都寻故人,焉知人家不是放长线钓大鱼?”
菀之心里一惊,沉默半晌方道:“昊都的秘密,只有我知道,若他心怀不轨,我便将这秘密带去九泉之下。”
百里笑笑:“别整日视死如归的,好容易逃出来,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我也只是觉得他身份有疑,不必如惊弓之鸟般。”,顿了顿,“你多顾着身子些。”
菀之点点头,委实乏得紧,一会儿便睡着了。
被百里唤醒的时候已经日沉西山,菀之精神好了很多,脚步也快了些。经过十分艰难的林道时,袁起叮嘱让他们小心不要惊起归鸟,密林中的鸟群若受惊,漫山遍野的飞进飞出,实在太惹人注目了。
百里拉紧菀之,打趣道:“你猜,追兵有没有找到我们进山的路。”
菀之无奈摇摇头:“若是金吾卫走这趟差事,怕是已经快要赶上我们了。河边的障眼法不难看穿,最多拖延些时间,他们人手多得是,大不了存疑的地方都派人跟进。”
百里面色凝重起来:“你却不怕吗?”,菀之反而笑笑:“我死也不会再回去的,莽山甚好,葬在这也不错。”
百里握紧她的手:“走,莫去想那么多,走便是了。”,前方袁起却突然给了手势,让二人噤声停住脚步。
菀之虽不知有何异样,但心下明了在密林中最好对袁起言听计从才是上策。片刻,听到前方有大群惊鸟飞过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呼哨声,袁起示意二人往斜下方低处走,藏在浓阴树冠下。
菀之看不清脚下,只能紧跟住百里,袁起断后。走出百十步,堪堪藏至树下,便眼见有几条人影窜出,在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仔细探查起来。
袁起紧皱眉头,向百里比划了两下,示意他们蹲低藏好,便绷紧了身子,斜刺里窜上坡面,又故意弄出了些响动。那几条人影纷纷向袁起的方向拢去,袁起向树上攀去,在树丛间荡来荡去,一时之间几个方向都发出了响动。百里趁乱拖了些枯枝败叶掩住身前痕迹。
恍惚间看见几条人影聚拢商议了一下,便分别向几个方向追击过去。菀之掩住口鼻,生怕自己发出响动。
不知过了多久,菀之觉得腿脚已经有些麻木,却不敢动弹。忽觉头上的树叶落了许多下来,抬头一看,月光从袁起身后刺过来。
他跳下树来,压低声音说道:“那伙人身手不错,好容易甩掉。趁他们没醒过神,赶紧走。”
百里去拉菀之,她却不动,正奇怪,袁起按住百里,示意他悄声走开。菀之的脚腕上,缠着一条黑花蛇。那蛇三角扁头,吐着信子,黝黑的眼睛在月光下幽光四射。
百里屏着气息问:“可是有毒的?”,袁起不看他,独点点头。他招呼菀之不要去看那蛇,慢慢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刃,一边盯着蛇一边逗着菀之道:“姑娘别怕,我手稳得很,手起刀落,蛇头削下来便就了了。只是……”
菀之试图稳住气息道:“只是什么?”,“只是这蛇十分顽固,被砍断头的仍能咬人,我刀落下的刹那,姑娘要尽量向后跳开。”
菀之听闻脚下险些趔趄,袁起托住她手腕方勉强站稳,他盯着菀之眼睛道:“姑娘稳着些,被这蛇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深山老林,咱们又没药。”
他让菀之牵住身边的树枝,以便向后腾跳不至摔下山坡,一边小心思忖着从何处下刀方不伤人,一边口中玩笑道:“姑娘可知我当日在安庆门如何认出姑娘?”
菀之摇摇头,他抬眼笑道:“你家郎君告知我去找人堆最漂亮的姑娘,我找到你的时候已经至少有三伙泼皮盯上你了。我带着你在街巷里折了十几个弯才甩掉他们。”
沉声道:“今日这蛇,比不三伙泼皮更凶险,你且安心交给我。”
菀之点点头:“都拜托给袁郎君。”,袁起听了挠挠头:“这酸称我听着还怪别扭,你若不嫌弃,喊我一声袁大哥。一会儿听我数到三,你便向后跳。”,菀之颔首:“听袁大哥的。”
话音未落,袁起手里的刀精光一闪,蛇头飞到半空,袁起腾身将蛇头踢出老远。菀之一下子坐在地上。
百里冲上前扶住菀之,菀之抹了抹额上细汗喘道:“袁大哥骗我。”,袁起抬头笑了笑:“这蛇真的断头也能咬人,不算骗人。你几时发现脚上缠了这蛇?”
菀之苦笑:“你走了不多时就觉得脚腕上凉凉的,还越来越紧。”,袁起愣了一下,随即道:“姑娘好胆色。”
袁起仔细听了听四周动静:“这会儿人散开了,虽不知是什么人,也未必是来寻你们的,到底小心着些。”
如此在莽山中又走了半夜,袁起校准了方向,面露喜色对菀之与百里说道:“到莽山边儿上了,晌午应该能到昌平。”
刚要坐地休息又腾地起身,菀之被他唬了一跳,不由缩起身子,生怕是方才那伙人追上来。却侧耳倾听间,发觉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透过林叶,能看到些许火光跳动,一个妇人往火里扔着纸钱,一边呜咽着落泪。菀之看那妇人竟有些眼熟,待她拨开眼前乱发,菀之忍不住喃喃道:“芸……娘?!”
她本不欲节外生枝,哪知芸娘将纸钱兜入火里后,拿出一截绳子向树上抛去,接手打了个节,竟是要自尽的模样。
百里一个没拉住,菀之冲出去:“芸娘!这是做什么?!”,一个猛劲,将她从高处抱了下来。袁起与百里面面相觑,只好也从暗处走了出来。
芸娘哭得头晕眼花,猛一见人阻拦自己,又踢又蹬,袁起费了些力气才止住她。菀之晃着她肩膀道:“是我!芸娘,是我!”
认出菀之后,芸娘亦只顾捂脸痛哭,声音渐大,袁起急忙阻止道:“不可!此地幽深,声音可传甚远,若是你的故人,便带上与我们一同走,离开莽山再议,不宜久留。”
菀之点头,示意百里与她一同将瘫软在地的芸娘扶起,跌跌撞撞往昌平方向走去。
面对百里疑惑的眼神,菀之悄声道:“芸娘是陪我一路从昊都到燕都的女役,入宫之后我便没见过她,此地遇见,不可能是算计好的。”
果然,行至晌午,在一处山坡上,袁起招呼大家,指着远处道:“城郭散布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昌平郡了。”
菀之欣喜地望向百里,却发觉他心事重重,眉结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