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延接到那通意外来电,赶往医院前后不过用了半小时。
进入诊疗室内间,尤可见床上的人手脚,甚至是头上都被扎上针。
漂亮的眸子紧闭,眉间凝着散不去的淡淡郁气。
何医生将人带进来后,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陆时延一个大高个坐在病床前的矮凳上,是颇有些滑稽的,估摸着时间的医师助理频频打量这个少年。
闪烁着八卦惊奇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他想伸手握住季禾的手。
然而银针在冷光中闪着寒光,细细长长的,尽数刺入了那双柔软的手。
陆时延手足无措,不敢去碰。
长时间失眠过后难得睡了一个完整的觉,睁眼刺目的光让她下意识伸手遮捂,却被一双大手拦住——
“不能动。”
脑袋懵懵的,任由医师取针的间隙,季禾忍不住地瞟向一旁的陆时延,有气无力地:“你怎么在这儿?”
手拿着报告单的何医生动作一滞,莫名紧张。还好,陆时延没出卖他。
“我听说你身体不舒服。”她的脸色现在好多了,虽说不算差,但也明显不正常,陆时延扶起她,“怎么样,好点了吗。”
“嗯——”季禾点点头,懒懒的。
睡了一觉,好多了。
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确认人真的没事,陆时延向何医生询问起详细的情况。
先前在电话里,他只听见季禾在医院,别的什么都没听见了。
何医生谨慎观察了下季禾的脸色,冷不丁对上她的眼。犹豫了下,嘴上说没事,但又一边找借口把陆时延给拉了出去……
门被打开缝隙,泄露出外面两人的对话——
“她的状况一直都这么差吗?”
季禾下意识蹙眉。
何医生眼尖,眼风瞥见了那抹米色衣角,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简单对来人嘱咐了几句,冲陆时延使了个眼色,匆匆离开了。
“他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将视线从何医生背影上挪回,季禾问道。
长时间的针炙在嫩白的手腕处留下轻微淤肿,甚至还能看见上面的针孔。
陆时延想起医生的叮嘱,像对待小娃娃似的,动作小心地给她套上外套,“何医生说,你差点晕在医院里。”
“才没有,我只是太困了。”季禾笑着反驳他。
陆时延没被她糊弄过去,手上的动作不缓,眼神心疼,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不积极治疗你的睡眠障碍,会给你的身体带来很大的伤害。”
如果不是何医生透露,陆时延难以想象她只有靠各种安眠药才能睡着,还发生那样的意外……
不愿意让医生进行干预治疗,不能服用安眠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我每年的体检身体状况很正常,没有任何问题。”季禾回避极了这个话题。
她每年都会进行定时体检,用金钱养出来的身体表面上确实没什么问题。何医生也给出诊断,她的失眠障碍大概率是心理问题。
让她去看心理医生?
这是不可能的事。
电梯镜面墙反射出两道极般配的身影,少年抿唇不语,下颚线紧绷,挫败又难受。
柔软的手挽上他的胳膊,季禾主动破冰两人那日在乔家的不愉,眼眸很亮:“我们现在算是和好了吗?”
陆时延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否定她的这个说法:“我不会生你的气。”
“都是我的错。”
离开医院。
满城新绿,料峭回寒也染上春意。
季禾阻拦住陆时延拦车,瞧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我们去坐公交车吧。”
每一站停留,时间流速会被减缓。
上车后,季禾看着车内空荡没几人,靠窗坐下,心下觉得很满意。
初春总是带有柔和滤镜,人也不例外。
陆时延望着偏头盯着窗外看的女孩,心像被泡在春水中,胀胀的同时,又因她眼下乌青的觉得难受。
几天来睡眠不足二十四小时,躯体化的难受让她不得已去了医院。
何医生觉得他能说服改变季禾,所以透露这一切,实际上是陆时延拿季禾束手无策……
他在她面前永远被动,没有主动权。
公交车再次到站,车上仅有的几人即将下车。小孩兴奋地拉着家长,叫嚷着去水族馆。
季禾被吸引,顺着小孩的方向,看见了那栋熟悉的高大建筑。
眼神有些恍惚。
她大概没发现,自己不知道是停留在小孩身上,还是看向那座水族馆的眼神…被掩藏得很深的羡艳。
车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秒,一抹高大的身影跑上去迅速拦住。
在被司机师傅的喝止声中,陆时延连连礼貌道歉并表示再也不会有下次。
转身看向座椅上怔忪看着他的人,陆时延的脸有些红,朝她伸出手:
“——可以陪我去水族馆吗?”
蓝镜水族馆是S市最大的水族馆,旅游必打卡的地方之一,游客量很大,为此每日都是限制人数接待。
季禾和陆时延的运气很好,正好抢到了最后两张票。
高墙上的探照灯配合打光,进入的瞬间仿若闯进了海底世界。
眼底的惊艳一闪而过,季禾抬头望向陆时延,嘴硬道:“我只是陪你来的噢~”
陆时延的手抚上柔软的发顶,没忍住揉了揉。在半明半暗的馆内,如果忽略掉他的脸红,那大概是镇定的:“嗯。”
明明是年下,可陆时延的动作时常给季禾一种错觉,他好像在把自己当小孩对待,也总是有意无意表现自己——不是弟弟……
被他直白的眼神烫得躲开,季禾随意瞥向路标,对那个潮汐之海很感兴趣。
于是指着那个方向:“我们去那儿吧。”
潮汐之海在馆内深处,四周环绕,只留一条隧道。
蓝色海光闪耀,五颜六色的鱼类群游,留下的痕迹像绝美的潮汐,梦幻十足。
季禾脸上的开心再也藏不住,情不自禁伸手碰到玻璃墙——
一群鱼霎时游过来,颜色绮丽的胖头鱼,很可爱。
聚拢在她的指尖,回应她。
她的心也被触动。
热情在此刻达到最高峰,然后急速下降。就在季禾即将被坏情绪缠绕住的时候,另一只大手覆盖在她快落下的手背上。
“很美,对吗?”自身后呈拥抱的姿势,陆时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季禾低眉失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谁都这样,陆时延对人情绪变化的感知太厉害了。
“是很美。”她看着玻璃墙后的世界,“…所以才会一直念念不忘。”
没等陆时延疑惑,他就知道了原因。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父亲曾带我去过一次水族馆。”她和他对视,笑了下:“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带我出去。”
“在那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我母亲都很高兴,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第二天,我们在那儿等到天黑闭馆,他都没有出现。”
季禾的声音中断,她闭眼不让自己流一滴眼泪,平静地揭开自己的伤疤:“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那个小三叫走了。”
那晚季禾只是习惯性的失落,还并不理解苏瑜音的歇斯底里。可她后来知道,季明松之所以会想起扮演一个好父亲,不过是因为那段时间苏文瀚再度高升的调令罢了。
她自认心脏已经足够强大,可抬眸对上陆时延的眼神时,眼眶忽然一热。
不是同情、也不是窥破后的惊讶,只有满得溢出眼底的心疼……
“抱歉。”陆时延一把抱住她,感受到衣料上的湿意后,心跟着被揪紧,不知所措的安慰她。
季禾摇了摇头,发现他看不见,便又倒安慰起他:“——我没事啊,或许刚开始会有失望,但到了后来就真的没什么了。”
失去了一次去水族馆的机会,后来苏瑜音便令人在家里建造了一座。
季禾好像什么都不缺,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怀里的人主动伸出手拨淡那层迷雾,那种随时崩坏的失控感才觉减轻,陆时延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感觉逐渐真实清晰起来。
“你这次睡眠障碍加重也和这个有关?”
好半晌,就在他以为季禾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说‘是’。
穿过海底隧道,光线由暗转明。
季禾没了先前对这个话题的排斥,嘲弄道:“我爷爷安排我今年进公司实习,和我的专业完全不相干,但我需要完成好这个任务。”
否则会被人毫不犹豫地放弃。
她在心中补充道。
这段时间一直扑在各种资料文件上,季禾又不可能放开自己的专业法学,两头兼顾的后果就是——
她的精神和身体空前的难受。
“可是我希望你身体健康,开心就好。”陆时延认真地告诉她,大手轻轻碰上她的侧脸,“永远不要伤害自己。”
白皙的脸贴近了他的手,蹭了蹭,像靠进陆时延的心里。
他想起何医生的那番令他后怕的话。
三年前季禾的成人礼上的一场意外,她酒后服用安眠药,幸好发现及时被送到医院抢救。
何医生说,她的家人都不知道真相,季禾一个人在医院躺了很久。
“那我可以伤害谁啊?你吗!?”季禾不喜欢总是提及过去,开玩笑的一句话随口说出。
进馆的人很多,出口处却很冷清。
大街上很空旷,季禾心里觉得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来水族馆了,此时听见身边的少年郑重回答:“可以。”
他牵着的人没松开,严肃得像是许诺:“因为不管你怎么伤害我,我都不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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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消耗季禾精力的心思,陆时延半哄半劝地带季禾散步了很久。
她不喜欢锻炼。
踩着点儿到学校后,季禾更是累得只想睡觉。
“季禾,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吗?!”好几天了,赵黎黎终于忍不住问道。
闻言,其余人也跟着看过来。
手上翻动相册的动作顿了下,季禾低眸盯着照片里的清俊少年,因为她的话,一贯清冷的脸蛋染上一抹赧然。
心中的感觉很奇异,‘男朋友’这个词,一下就把两人连在了一起。
遮光床帘被拉上,因为室友的追问,季禾脑子里不自觉地回忆起陆时延的认识过程。
季禾有些信佛了,惊觉缘分的奇妙。
手机在软被上整动,扫过来电,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季禾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接通了电话:“喂。”
很轻的气音,跟勾子似的,透过电流在陆时延的心上挠了一把。
他也躺在床上,忍不住笑,也用气音回她,低哑好听,抓人耳朵:“有准备睡觉了吗?”
“你打电话就是为了监督我睡觉?”季禾佯装不愉。
那头的笑声更清朗,忽而中断。
季禾好容易恢复正常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
“我是来哄你睡觉。”
那头的空间极安静,仅仅透过音质不好的听筒,陆时延都能感受到女孩的呼吸声,清晰的就像在他身边。
嗓音中能听出主人的羞涩和好奇:“…怎么哄?”
季禾喜欢陆时延的声音,低沉优美。她自己很清楚,就凭当初在会所都能靠那把嗓子认出人。
所以现在,陆时延给她唱歌,即使是哄小孩睡觉的儿歌。
她也没有抵抗力。
“宝贝
静静地睡吧
漫天的星光
把窗前照亮
……”
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