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祯命人将内院最大的一间厢房收拾出来给蔺宁暂住,等将七七七八八的杂物都归置妥当,已然到了点灯的时辰。
成竹端了晚饭过来,蔺宁的肚子很是应景地叫了几声,褚元祯立在一侧摆弄书籍,听到了也没笑他,只微微翘起唇角,“老师先用饭?”
“也好。”那边的饭菜已经上桌,蔺宁寻个了位置坐下,“忙了一天,确实饿了。”说罢便闷头扒饭。
成竹见状,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了。
褚元祯信步上前,顺势坐到桌子的另一头,夹了一只河虾,仔细去了头尾,将虾肉剥出来放到小碟里。等蔺宁再抬起头来,那碟虾肉便推到了自己跟前。
“你吃你的。”蔺宁拿筷子点了点,“你是皇子,伺候我做什么?”
“老师这话听起来着实生分。”褚元祯垂下眼,“学生是不是惹老师不快了?老师素来都唤学生表字,如今以‘你’字称呼,让学生觉得十分陌生。”
蔺宁心下一惊,坏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蔺宁,语气神态上定有不同的地方,可是让这五皇子起疑了?想到这里,他故意端起架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子宁啊,瞬息之间可经历万变,人心也不会始终如一——这是为师此次问道学到的道理。但是对于你,为师不会变,你只需记得,为师待你,一如既往。”
他自觉这番话说得诚恳又真挚,定能唬住褚元祯。
果然,褚元祯抬起眼,像是感动坏了,“老师,学生想与您说些心里话。”
蔺宁点头,“但说无妨。”
褚元祯又剥了一只虾肉,丢到碟子里,“这虾肉虽鲜美,虾壳却是格外难剥。小时候,其他皇子都有嬷嬷给剥虾,唯独母亲不许任何人帮我,虾壳坚硬,一不小心就会扎破手指,我就一边哭一边剥,最后竟然完整地剥出了一整个虾肉。母亲那时很高兴,她夸我学东西快,她还说,若我未来读书也能如此,定能比其他皇子走得远。”说罢抬眸看向蔺宁,“老师,以学生的愚质,能比其他皇子走得远吗?”
走得远,意味着他不会满足于做个富闲的皇亲贵戚,意味着有朝一日他要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蔺宁楞怔半晌,问道:“你想……做太子?”
“东宫多无趣,学生并不向往东宫。”褚元祯向前倾身,眼看就要触到蔺宁的鼻尖,“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①。老师觉得,学生会是那个‘高材疾足者’吗?他日若学生有幸猎得那鹿,老师会同今日这般,坐下来与学生一同享用吗?”
这般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本不该让第二个人知晓,但褚元祯在试探,试探蔺宁的心意,他想知道,蔺宁会不会像前世时那样帮他。
蔺宁一惊,向后倒去,眼看连人带椅就要摔在地上,被褚元祯一把捞了回来,“老师小心。”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骇人的声响,蔺宁拍开褚元祯的手,“你、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殿下。”门外不合时宜地传来叩门声,“酒热好了。”
褚元祯趁机收回视线,起身开门,下人端上热好的黄酒。话题就此打住,一个没再提起,另一个也不敢再多言,相顾无言地用完了饭。
各怀心思。
转眼外头天色已经大黑,碗筷都撤了好一会儿,褚元祯还迟迟不肯走,甚至挽起了衣袖,替蔺宁归置杂物。
蔺宁却是熬不住了,“东西放哪儿吧,明日再弄。”
褚元祯直起腰,“学生还有一事。”
蔺宁抬眼看他,“无论有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说。”
“别的事可以,此事等不得。”褚元祯边说边走到长桌跟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瓷瓶,“颜伯说了,老师身上的伤需每日上药,加以推揉,方能除去体内血瘀,学生为老师上药吧。”
“上药?”蔺宁皱了皱眉,“这等小事,唤个下人来做就行了。”
“下人们大都是粗手笨脚,学生略懂一些穴位之理,还是学生来吧。”褚元祯大步一迈,将蔺宁圈在暖榻一隅,“老师,请脱衣吧。”
那少年的身形已足够高大,轻易就挡住了案头的烛火,落下一整片阴影,虽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却是充满侵略性的姿态。蔺宁觉得自己好似落进了狼窝里,纵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嘴上却说不出半个“不”字——当真是被拿捏了。
衣袍褪至腰间,褚元祯皱了皱眉,上次检查蔺宁的刀口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一个读书人的后背,怎的那般遒劲有力?
上次没有细看,今次定要看个清楚。
褚元祯将瓷瓶里的药倒在手上,在掌心匀开,反手抹在蔺宁背部。手掌下立马传来奇异的感受,每一块肌肉都如紧绷的弓弦,坚硬,饱满,宽肩窄腰,乍看之下像是沟壑分明,摸上去却觉得异常柔滑。
这头褚元祯还没想明白,蔺宁已察觉到不对,眉头一紧,问道:“你捏我做什么?”
“学生只是觉得奇怪。”褚元祯也不掩饰了,“老师一介文官,平日里多与笔杆打交道,如何练得这样一幅身板?学生好奇,想着一探究竟罢了。”
身板?蔺宁心道:老子的身板可是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的结果!
褚元祯的手掌还覆在背上,蔺宁转身看向他,“你借口给我上药,就是为了看我身板?你我都不是傻子,你到底想问什么?”
屋内烛光一闪,褚元祯忽地俯下身来,“你这具身板,不似文官,倒像武将,真是奇了。莫不是什么画皮的妖孽,吸了老师的魂魄,跑来这里招摇撞骗的吧!”
“妖孽?”蔺宁气极反笑,用眼神瞪回去,“你他娘的才是妖孽,封建迷信上头了吧!”
褚元祯神色凛然,“我信我的眼。”
“好啊,那你来看。”蔺宁一把抓了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前,“画皮?你摸摸看,这皮是真是假?再不济,拿把刀子割开来,瞧瞧这血肉之下究竟是人还是妖!说不定我真是那吸人魂魄的狐狸,特意来取你的命!”
这一通吼倒是把人唬住了,褚元祯一怔,下意识想要后退。
岂料蔺宁摁着他的手不放,“怕了?嗯?摸啊!”
一晚上接连被人试探,任谁心里都有气。蔺宁此刻也想明白了,自己之前就是个怂包,为了令褚元祯放下戒备,哪儿哪儿都是顺着毛捋,顺着顺着竟顺出一个“妖孽”来,真是可笑!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呗,他还能怕了这个毛头小子不成!
褚元祯想把手抽出来,他现在才意识自己摁在一个什么东西上面,那里起伏有力,手心接触的地方却是软的,热度通过掌心不断地传来,他第一次这样摸着一个男人的胸膛。
蔺宁看他一眼,哂笑道:“还怀疑我是妖孽吗?”
“不……”褚元祯慌忙摇头,“学、学生知错。”
“知错便好,这次就先放过你。”蔺宁这才卸了手头的力道,将衣袍重新穿好,“我当你今晚是吃醉了,说的混账话,做的混账事,一概不与你计较,你自己好自为之。出去!我不需要你上药。”
这话说得有些重,褚元祯低着头,像是真的知错了,又像是还在恍神,匆匆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门外的成竹看见褚元祯出来,想迎又不敢迎,他听见了屋里的争执,虽没听清吵了些什么,却听得出来吵得十分厉害。
褚元祯出了门,被风一吹,脑子也清醒了。他低头瞧着手心,那里还残留着摸过蔺宁胸膛的触感,余温未消,竟还有些烫人。
“殿下。”成竹叫了一声。
褚元祯猛地抬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守、守院啊。”成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您吩咐属下守着太傅的吗?”
“哦,守着吧。”褚元祯走下石阶,“让你去查的事,怎么样了?”
成竹小跑两步跟上,“太傅果真英名,属下当晚就去查了马蹄印和车辙印。那印记一路出城,经过城门时也未作停留,而是顺畅地延伸到城外官道上,这说明有人提早便接到了消息,并开门放行。”
“果然有人接应。”褚元祯沉了脸,“把昨夜守城的侍卫带来,我亲自问。”
“这就是属下要说的。”成竹压低声音,“守城的隶属京都营,京都营大营在城外,今早那批侍卫换防,没有进城,直接去了大营……”
“你拿我令牌去大营要人,不会不给。”褚元祯忽地意识到什么,“难道——”
“殿下猜得没错,那批侍卫在去大营的路上被杀了。”成竹说道:“傍晚才有消息传来,说刑部已派人查过,是山匪作案。”
“笑话!”褚元祯低喝一声,“京都脚下,哪儿来的山匪作案!此事摆明了是个连环计,刑部负责追查的人是谁?”
“是个主事,叫简方舟。”成竹回道:“不过眼下结案文书还未呈到御前,应是还有尚未查明之处。殿下,要找人问问吗?”
褚元祯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疾走,直到进了主院才停住脚步,“这件事情,先不要让老师知道,若老师问起此事,你就说还没结果。”
“不让太傅知道?”成竹有些惊讶,“可查马蹄印和车辙印毕竟是太傅的意思,需要瞒着?”
“这件案子扑朔迷离,当晚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鹫人分明是下了死手的,我不想令老师再度涉险。”褚元祯语气肯定,“瞒着,就当无事发生。”
“是。”成竹又道:“还有一事,宁妃娘娘派人传话过来,说陛下已把买卖监生的案子交由太子处理,她希望您不要再插手此案了,眼下要紧的是祭祀一事,嘱咐您千万要用些心思,遇事多磨。”
“我既已经出宫开府,有些事情自当自己做主,母亲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明面上不去触碰即可。”褚元祯话锋一转,“母亲还说什么了?”
“还有……”成竹欲言又止。
褚元祯转头望去,“嘴巴粘住了?”
“……宁妃娘娘传话,说墨家二姑娘瞧上您了,让您无论如何给回个话。”成竹干巴巴道:“齐州墨氏,不可开罪。”
“什么?”褚元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谁……看上谁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①: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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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