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中还未来得及掌灯,成竹站在暗处,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边:“宁妃娘娘传话,说墨家二姑娘瞧上您了,让您无论如何给回个话。宁妃娘娘还嘱咐,齐州墨氏,不可开罪。”
褚元祯的眉头拧在一处,“何为‘瞧上’?”
“就是那个意思啊。”成竹怀疑自家主子傻了,“是心悦您呐。”
“胡说什么!”褚元祯气急地回了一嘴,“我根本没见过什么墨家二姑娘,怎的冒出这样一件荒唐事?”
“一开始属下也纳闷,可后来突然就想明白了。殿下,您记不记得上个月在闹市冲撞了一辆马车,当时那驾车的小厮满嘴狂言,后来看清是您,才收敛了。”成竹边说边往屋内走,先点了灯,又满上一碗茶水,推到褚元祯跟前,“那好像就是墨府的马车,如今想来,车上坐着的应是墨家二姑娘。”
褚元祯接了茶水,“是有这么回事。”
那日是他重生归来的头一天,他心中满是惊异,跑马跑得急了,差点撞上马车,哪能想到竟撞出一段“姻缘”来。怕是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他才不要这样的“姻缘”。
“母亲让我回个话?”褚元祯思索半晌,“那我书信一封回绝了便是。”
“属下觉得宁妃娘娘的意思是……”成竹艰难开口,“……希望殿下能与墨家借此成就一段良缘。”说罢立马跪下,“属下斗胆乱猜的,但关于回话一事,还望殿下三思。”
“三思什么?”褚元祯捏着茶碗,“你自小跟着我,知道我不会罚你,便也胡乱说话了?”
“属下不敢。”成竹斟酌着字句,“只不过宁妃娘娘特意嘱咐了,齐州墨氏,不可开罪。”
褚元祯抿紧了唇,不说话了。他有疑虑,他不记得自己前世曾和这位墨家二姑娘有过交集,重生之后,看似每件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发展,实则总有令他无法把控的意外发生,那晚的遇刺就是如此,如今的墨家二姑娘更令他头疼。为什么两世的差别如此之大,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殿下。”成竹小心地唤了一声,“要帮您准备笔墨吗?”
“不急,此事容我想想。”褚元祯按着额头,话锋一转,“老师那个院子,这两日你亲自盯着,交予旁人我不放心。”
“属下明白。”成竹会意,起身行了个礼,“殿下歇着,属下先行告退。”
另一头,蔺宁亦是无心入眠,披了氅衣蹲在檐下出神,脑子里却是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老祖宗说的“得意门生”究竟是谁?他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什么照拂?什么得意门生?说白了是个能要人命的差事,他难道不应该想法儿回去吗。
蔺宁越想越气,暗骂老祖宗做鬼也不厚道,即便是求人,也得把话说清楚了,建元帝有四个儿子,他怎知哪个才是“得意门生”!
这般想着,脑中倏地灵光一现——封建社会,当然是谁做皇帝谁最得意,说白了就是选储君呗!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摸清了这个朝代的人物关系,储君无非是在太子与五皇子两个人中选一——
草!蔺宁暗骂一句,自己做了什么!他刚刚数落人时还觉得过瘾,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褚元祯是有可能登基为帝的,若是日后真的力压东宫……那还有他的活路吗?!
“但愿这小子不记仇。”蔺宁一边嘀咕,一边跳起来往外冲,脚底和抹了油似的,“……应该不会记仇吧,大家都是成年人。”
成竹本在檐上坐着,见蔺宁急匆匆朝着主院去了,连忙起身跟上。
褚元祯的这处宅子还是建元帝为亲王时住过的,故又叫“潜龙邸”,自然是气派些。主院中立着一座凉亭,凉亭毗邻一汪池塘,若是在炎热的夏季,应是曲院风荷别有意味,只可惜眼下已到了深秋时节,败柳残荷不免让人生出些许凉意。
穿过池塘便是主院,蔺宁径直走到卧房门前,抬手敲了两下。
屋内有人起身,随着“吱呀”一声,褚元祯的脸出现在门后,“老、老师?您怎么来了?”
“你方才走的急,我也没来得及问。”蔺宁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尖,绞尽脑汁地搜索话题,“你……你的伤怎么样了?”
“伤?”褚元祯一愣,侧身将蔺宁请进屋里,拿过桌上的茶碗满上,才道:“让老师担心了,伤口已经无碍。”
俩人对面而坐,褚元祯不知何故没有抬头,眼睫低垂,就是不看蔺宁。
蔺宁心道:坏了,不会真的记仇了吧?他心里一咯噔,当即决定采取怀柔政策,“褚……子宁啊,方才为师的语气有些重了,你是皇子,为师确实不该那般数落你,若是不快……”
“没有!”褚元祯脸色一变,立即反驳,“老师教训的是,是学生吃酒昏了头,做、做了逾矩之举,都是学生的错。”
说罢又低下头去,也不知是激动得还是别的,耳根竟隐隐透红。
蔺宁看着他,只道他是面上挂不住,毕竟是个皇子,当面被人数落,心里还是不痛快的吧。这么一想,也就没再多言。
褚元祯坐得好似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半晌才迸出一句,“老师?”
“你说。”蔺宁刻意放柔了语气,“何事?”
“时间不早了。”褚元祯终于抬起头瞧他,“学生潜人送老师回去吧。”
这样就送客了?蔺宁心里打鼓,也不知这通安抚奏没奏效,但见褚元祯态度还算恭敬,应该……有用?
褚元祯不等他回复,招手唤来了下人。
蔺宁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起身披上了外氅。临了,又伸手在褚元祯肩头拍了拍,“那为师走了,你好好休息。”
等人走远了,成竹从屋顶上跳下来,“殿下,属下总觉得,太傅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褚元祯的身子还绷着,便是这会儿也没放松下来,他扫了成竹一眼,问道:“或许……江湖上有什么杀人夺魂的秘术吗?”
“殿下这是打趣呢。”成竹笑出声来,“宁妃娘娘说的对,您平日里还是少看些话本的好。”
没有吗?那为何……模样还是那副模样,内里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褚元祯盯着蔺宁远去的背影,觉得胸口发闷。
*
自那夜之后,褚元祯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甚至还有点儿刻意回避的意思。蔺宁倒乐得如此,每日里自娱自乐,这一晃就过了小半月。
建元帝龙体抱恙,京都官员上朝的次数自然就少了,等到再次早朝时,俩人同府而居的事情已不胫而走。
奉天殿里,站得近的朝臣已经相互私语起来。先是有人说道:“听说了吗?今早太傅是与五皇子一道来的,乘的是同一架马车。”
“一架马车算什么?”接着便有人接过话茬,“太傅都已经搬入五皇子府邸了,自然是乘一架马车了。”
“不可乱说,若真住在了一起,那岂不是……”这人话说了半截,抬眼在人群中寻找蔺宁,看见蔺宁站得有几人远,才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太傅支持的是五皇子?可他之前还说‘唯东宫方可承大统’呢,这是改变心意了?”
“太傅之前执意要让太子主持祭祀,一度拼死进谏,你们可还记得?可前几日,听说太傅突然改口了,不再替太子说话,陛下顺势点了五皇子的名,礼部的章程都拟好了——不过东宫也好,五皇子也罢,说来说去都是他的学生,选择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蔺宁侧耳听着这些对话——奉天殿不大,朝臣们又聚在一处,想听清并不是难事。他微微垂着眸,目光落在胸前的仙鹤图上,脑子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拼死进谏?力保太子?难道老祖宗口中的“得意门生”竟是太子?
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低语——
“本宫竟不知,我朝的京官是如此爱嚼舌根,做派堪比后宅毒妇,奉天殿上也敢诽谤!”
一席话音落地,满殿噤若寒蝉。
蔺宁循声望去,见褚元祯不知何时立在了大殿正前方,眼神凌厉地扫过那些交头低语的朝臣。那些朝臣此刻均是抿紧了嘴一言不发,个个将脑袋埋在胸前,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本宫清楚各位在议论什么,既然各位都有疑虑,本宫不妨在此直言——”褚元祯一双眸子微扬,语调不紧不慢,“前些日子,本宫与老师深夜遇刺,可凶手至今仍未归案,为护老师安危,本宫才请老师到府中暂住。如此稀松平常之事,也能让各位浮想联翩,本宫听着都觉得可笑!如今在这殿中的均是四品以上的京官,平日里应是诸事繁忙,若还有心思编排他人,本宫大可赐他截舌之刑。朝廷用人,有手就行,无需多舌之人!”
这番话说完,本就缄口结舌的众人更是屏气不息,先前私语的几位朝臣立即上前请罪。
蔺宁怔怔地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突然有些感慨。这些日子他住在褚元祯府上,因院子隔得远,平日里也不怎么见面,但他的吃喝用度从没缺过,可见褚元祯是花了心思的。眼下褚元祯站出来平息流言,令他心底蓦地涌出一股感动——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以来,褚元祯是第一个替他说话、为他撑腰的人。
这一刻,蔺宁感受到了被人护在身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