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索钦敢怒不敢言,狠狠瞪了蔺宁一眼,这不就是将西番公主送入大洺为质吗?
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为公主破旧例”,一个外邦公主入京都,万一触犯了大洺律例,轻则小惩为戒,重则性命难保!若不是有姻亲关系,哪位皇子肯站出来为她撑腰?届时只怕联姻未成,大洺随便找个理由将人遣送回去,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其中道理人人都懂,大洺官员带笑看戏,何索钦却气得牙齿痒痒。
建元帝了却了一桩心头事,兴致上来,连饮三樽。底下的人见了纷纷放开了敬酒,一来二去,席间复又热闹起来。
蔺宁懒得与人客套,干脆寻了个借口溜出大殿。殿前来来往往都是巡逻的侍卫,他定睛仔细瞧了瞧,才发现都是金吾卫的人,连一张熟悉面孔都没有。
正走着,忽闻背后一道声音传来,“老师这是要去哪里?”
来人着一身黑色金丝镶边缎袍,上绣蛟龙图案,袍角随着步伐上下翻动,在月色下泛着盈盈流光,正是褚元恕。
蔺宁转身看着他,好奇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世安觉得殿中憋闷,故出来透透气。”褚元恕在檐下站定,“老师也出来透气吗?”
“是憋闷,我一向不喜这样的场合。”蔺宁也不避讳,直言道:“方才那个西番宣慰使如此无理,你怎么还顺着他说话?即便是陛下指婚,你也有权选个中意的姑娘,两国交好靠的不是一纸婚书,更轮不到你一个太子去联姻。”
褚元恕闻言一怔,随即笑出声来,“世安很感谢老师能这般想,可此事不是联姻这么简单,何索钦看着年轻实则心思深沉,这一步摆明了是在试探父皇的心意。”
“陛下的心意?”蔺宁不解,“陛下有什么心意?”
“连二弟都已娶妻,而我却尚未婚配,老师真的不知其中缘由吗?”褚元恕引着蔺宁往无人的地方走,边走边道:“其实母后早就寻好了结亲人选,是李家宗室的一个嫡女,但父皇却一直没有点头,总说东宫应以政事为重。至直前年,父皇看上了户部裴侍郎的女儿,母后却觉得侍郎之女门第不够,一来二去,这才让二弟抢在了前头。”
“陛下不想你再与李家扯上关系,是怕你来日背后有人撑腰?可皇后娘娘铁了心要为你铺路,两人争执不下,倒是把你给耽搁了。”蔺宁确实没想到这层关系,他顿了顿,又问:“可这又与联姻何干?”
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只听树枝簌簌作响,褚元恕意味深长地看了蔺宁半晌,才道:“世安之前说过,无论何事,定不会再瞒着老师了,如今老师问了,世安也只有实话实话。我大洺皇室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为皇后者必须是大洺女子,刚刚的宴席上,若父皇答应了何索钦的请求,那便是削去了我的东宫之位,娶了外邦女子为妻,就再也没有继位的可能,所以母后才会那般着急。”
“竟还有这样的规矩?”蔺宁也是头次听说,微微一怔,“怪不得你说何索钦是在试探陛下的心意,他只是想知道陛下会将皇位传给谁。”
“如今,就连西番人也知道,东宫之位形如摆设,皇帝内心偏爱其他皇子,最终谁能继位、谁能称帝,一切还都是尚未可知之事。”褚元恕轻轻叹了口气,“毕竟,如果我是父皇,也不会愿意将皇位交到外人手里,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五弟才是父皇心里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蔺宁拍拍他的肩,搜肠刮肚地想着抚慰之言,“我倒觉得你十分不错,年纪轻轻就稳坐东宫,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运气,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褚元恕:“……”
蔺宁说完就后悔了,这他娘的是什么话?自己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脑子进水了,现代人的拍马屁模版在古代走不通啊。
“确实是运气。”褚元恕笑了笑,“不过还好,比起‘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世安确实算得上‘犹如神助’,世安的‘神’就是母后。”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运气也是成功的一部分,不是嘛。”蔺宁自知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话锋一转,“你方才说皇后娘娘一早就为你寻好了亲事,还是李家宗室的嫡女,既是李家的女儿,于你也算是亲戚了吧?”
“是的,若真的论起辈分来,世安还要喊她一声‘表妹’。”褚元恕道:“褚氏建立大洺不过百年,这百年间总共出了四位皇帝,而李氏一门就出了三位皇后。如今,母后也只剩最后一个心愿尚未完成,那便是选一宗室女子入宫接替自己,以此延续陵南李氏的百年荣耀。西番公主是何索钦的联姻工具,而我——”他忽地止了话头,自嘲一般笑起来,“——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我不过也是母后手里的一张牌罢了,虽是褚氏子孙,却沦为了李氏争权的棋子。”
“不要这么消极。”蔺宁打断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后娘娘是在乎你的,你觉得她是为了李家,可实际上这也是在为你铺路,她能于大殿之上站出来为你说话,就说明她的心里始终都有你。”
褚元恕笑笑没答话,俩人溜出来许久,是时候该回去了。
谨身殿内,宴席已经接近尾声,一辆四轮马车正候在外面,拉车的马匹通体洁白如雪,甚是扎眼。
蔺宁奇道:“宫中禁止行车,这辆马车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四弟的车子,老师不记得了吗?”褚元恕偏头看他,“四弟腿脚不便,父皇特许他行车之权,不过四弟很少乘马车入宫,大抵是今日喝的有些醉了,天色又晚,这才叫车子候在殿外。”
“咳,你看我这脑子,一喝酒便糊涂。”蔺宁赶紧为自己找补,“咱们还是快些进去吧,你是太子,不好离席太久,陛下怕是正在找你呢。”
说话间,就见褚元苒被人推出殿外,紧接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马车上跃下,几步跨至四轮车前,弯腰抱起褚元苒,将人抱上了马车。男子的动作看起来无比熟稔,褚元苒用一只手臂勾住男人脖颈,俩人丝毫不避讳旁人投来的目光。
蔺宁顿住脚步,“那个人……”
“原来是东隅叔。”褚元恕笑笑,“东隅叔自小照顾四弟,最是疼他。四弟最艰难的那几年,日日都要东隅叔陪着,四弟能有今日,全靠东隅叔照顾得好。”
蔺宁只看到褚元恕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半点儿没听进去,心思跟着马车一起飞远了。那是一张两鬓略有斑白的中年男人面庞,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生气蓬勃的少年之态,那个男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抱着褚元苒跳上马车,动作灵敏至极。蔺宁自己是大学体育教师,最会通过身形判断是不是运动的好苗子,又怎会分辨不出一个人的年龄体态?
“老师?”褚元恕看他默不作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师在想什么?我们快些进殿吧,宴席就要结束了。”
果然,话音刚落就看见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一个个红光满面略带微醺之态,俩人匆忙入殿,仓促间也只来得及与众人拱手作别。
晚上回府后,蔺宁罕见地没了睡意,宴上的一幕幕在脑中如电影般不断闪现,西番宣慰使别具目的的求亲,皇后娘娘气急之下的质问,还有建元帝打得一手好太极……一切的一切,让他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蔺宁想到了褚元祯,他爬起来摸黑溜进书房,点上灯,在桌子上铺开一张信笺,要下笔时,却顿住了。
写什么呢?若单纯地絮叨这些琐事,看起来就像是没话找话,这毕竟是他写给褚元祯的第一封手札,须得拿出些诚意来。
自从明了了自己对褚元祯的感情,蔺宁也看开了,此事乍然一听确实有违纲常,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情有可原,所谓日久生情,谁会不喜欢一个处处都为自己着想的人呢?
既然没打算藏着掖着,那就得想法让褚元祯知道,换句话说,追人得拿出个态度来,甜言软语自是不能少。
想到这里,蔺宁又犯难了,可怜他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九年,最好的年纪里只顾着和兄弟打游戏,既没写过情书,也没收过情书,如今穿越到古代,竟有了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悔悟。
前思后想,蔺宁决定“引经据典”,大笔一挥,写下十二个字——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①。”
写罢又觉得不妥,他确实与褚元祯合衣睡了一晚,“一帘幽梦”勉强说的过去,但帐外天寒地冻,哪有春天的样子?
干脆一笔将“春风”抹去,换成“冬风”二字。
替换完成后,蔺宁觉得十分满意,又提笔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将近期的所见所闻逐一道来。
写完还觉得不过瘾,略一思忖,再添八个大字:
“谨以此信,聊表思念。”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①:出自《八六子·倚危亭》,为宋代秦观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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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