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楼出来,蔺宁看向魏言征,“我原以为魏大人同蔺某一样,不会特意支持哪个皇子,如今看来,魏大人也是向着五皇子的呢。”
魏言征顿住脚步,“此话怎讲?”
蔺宁笑道:“都到了这一步,魏大人就不必端着了吧。”
“蔺大人确实误会了。”魏言征欠了欠身,“魏某确实与宁大人交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五殿下也是魏某看着长大的,但是,魏某从来没有‘支持’哪位皇子的想法,‘在大洺为官者从来只忠于一人’,这句话难道不是蔺大人说的吗,怎的今日却忘了?”
“一句玩笑罢了,魏大人不要放在心上。”蔺宁也欠了欠身,随即话锋一转:“西番宣慰使亲自入京都请罪一事,魏大人怎么看?”
此时日头西落,风便凉了起来,魏言征下意识地将氅衣提到领口,开口道:“说实话,魏某有些担忧,这步棋西番人明显已经布局了很久,绝不是何索钦在信上写的‘歹人蓄意为之’,有谁能瞒过他西番宣慰使的眼在京都作乱呢?魏某只怕,请罪的背后别有另一层深意,到时是打是合还都是未知呢。”
蔺宁一愣,“魏大人竟能看出这层深意?”
魏言征同样也是一愣,“难道蔺大人没看出来?”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晌,忽闻一声“闪开”,一队人马从并不宽敞的街上飞奔而过,将临街的摊贩冲撞得七零八散。蔺宁将魏言征向后猛拉了一把,惊魂未定道:“这都是什么玩意?!”
魏言征盯着远去的人马,“看样子好像是金吾卫啊。”
金吾卫与羽林卫同属于上十二卫,褚元祯被罚去守关之后,原本不怎么出头的金吾卫代替了羽林卫的位置,现下负责京都内外巡防一切事宜。
蔺宁气不打一处来,“金吾卫行事这般莽撞吗?”
“两位大人怎么还没走?”宁远庭从茶楼出来,一眼便望见蔺宁与魏言征立在路边,随即遣了小厮独自走上前,“今早的急报,西番宣慰使何索钦与穆将军会提早一月入京,眼下已经到了京都外的驿站了。说起来,先帝那会儿穆将军就已是金吾卫中郎将,这次由金吾卫接二人入京也是合情合理。”
“提早一月?”魏言征有些诧异,“早朝时确实无人提起此事,他们那么早入京都做什么?”
“谁知道呢。”宁远庭甩了甩衣袖,“或许是穆将军思乡心切,又或许是有什么记挂的人吧。”
蔺宁没有接话,他现在相信了老太监郭松韵所言——“只要在这京都里待着,就是蛛丝网中的一员”,一个离开多年的将军尚能与金吾卫扯上关系,何况是日日生活在京都里的人们呢。
*
何索钦正式入宫觐见的那日,蔺宁随百官一齐接见,近距离地见到了穆廖。已近半百的男人走起路来依旧虎步生风,一头乌发随意地盘在脑后,头上戴着西番独有的发饰,那张脸仍是大洺人的模样。
穆廖步子大,却刻意保持着较缓的频率,似是在照顾身边人的步调,而他身侧跟着的正是何索钦,这位年轻的西番宣慰使有着一对碧眸,眉眼天生带着弧度,看人时似笑非笑,带着一股子邪气。
建元帝早已命人备下宴席,客套过后,双方移步殿宴。
此次宴设谨身殿,那便是按照一级大宴的标准来的,蔺宁迈入殿内时,只见四下张灯结彩,锦绣帷帐挂满梁上,气势上做的十分到位。
褚元恕作为东宫坐在建元帝下首,与何索钦平级而坐。此次宴席连褚元苒也来了,依旧是坐在四轮车上由人推着入殿,尚仪局将他安排在了褚元倬的右侧,兄弟二人正对着的就是穆廖,可即便是这样二对一的局面,穆廖仍表现出了一种不修边幅的桀骜,微微昂起的头颅似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建元帝。
开宴之后先斟御酒,接着有丝竹声响起,酒过三巡,就到了真正交锋的时候。
西番嘴上说是来请罪的,实际上另有目的,何索钦直接开门见山道:“吾有一妹,芸芸众神赞,飘飘若仙子,现如今已到了碧玉年华,都说长兄如父,吾身为其兄长,此次想向陛下求一门亲,借亲事重修两国之好,愿大洺与西番永无战乱。”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蔺宁也是吃了一惊,从来只听说过去和亲的公主,还第一次见前来求亲的女子,这何索钦说得好听,实际上不就是卖妹妹嘛!
此次宴席坐序按官职排位,蔺宁身旁坐着正二品的魏言征,魏言征朝蔺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朝斜上方看,“坐在何索钦背后的那个女子,大抵就是他口中‘飘飘若仙子’的西番公主了,我大洺女子在外也能有一席之座,可这西番公主竟要屈居兄长之后,说是公主,不过也是联姻工具罢了。”
这段时间蔺宁与魏言征走得近,俩人私下里约着吃过几次酒,因而交谈起来就少了些客套。蔺宁问道:“依魏大人之见,咱们这位西番宣慰使想攀哪位皇子的高枝呢?”
魏言征略一思忖,“不见得是皇子……”
果然,只听何索钦又道:“不知陛下可愿纳吾妹为妃?”
纳、纳妃?!蔺宁差点将手里的酒樽甩出去,好家伙,这得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竟将自己的妹妹送给一个老头?!
魏言征发出一声不屑,“狼子野心,简直令人发指。”
殿中的气氛出现片刻凝固,建元帝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宣慰使是在逗乐吗?我大洺有礼乐伴舞,尚不需要宣慰使为宴席助兴。”
群臣之中,马上有人站出来道:“两国联姻是普天乐事,却也容不得宣慰使这般开玩笑,陛下大度不愿因此事扫了雅兴,宣慰使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蠢念头吧。”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伍子篱。
何索钦转着手里的酒樽,“吾妹自小执拗,西番的男人一个都看不上,铁了心要找如穆将军这般骁勇的大洺男子,若是陛下不愿——”他微微抬眸,扫向对面的坐席,“——不知几位皇子意下如何?”
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言一出,便是连看热闹的人也坐不住了,墨宗迟举着酒樽站了起来:“我家也有小女待字闺中,却没有宣慰使这般心急。我大洺素来讲究一个‘礼’字,宣慰使即便想攀这门皇亲,也得遵照大洺的礼制规矩,岂能这般随便?”
蔺宁在心中揶揄,这人几个月前还想替自家小女在褚元祯面前做媒呢,今日却又讲究起礼制规矩来了,当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魏言征似乎也想到了这处,不由暗笑一声:“墨大人这是心急了,生怕自己看上的乘龙佳婿被外人抢了去。”
这时只听何索钦不慌不忙地说道:“各位大人莫要心急,吾此番前来乃是真心求亲的,为此特意带上了穆廖穆将军。穆将军是你们大洺人,自然懂得大洺的规矩,吾携吾妹提前一个月入京都,为的就是先学规矩再谈姻亲,只是不知陛下肯不肯为了两国之好选出一位皇子?吾的诚意在此,还望陛下明示。”
这话,便是将建元帝架在了高位上。
答应吧,于众皇子而言着实委屈了些;不答应,就是无视两国重修旧好之机。万一拒绝,传出去让百姓知道了,只怕会落得一个“不顾危亡”的罪名。
一时之间,殿内无人敢应声。
建元帝的脸色很不好看,目光在群臣中扫了一圈,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问道:“宣慰使看上哪位皇子了?”
何索钦也不客气,直直盯着对面:“吾看上太子了。”
褚元恕本是低眸不语,听到这话缓缓抬起头来,“本宫多谢宣慰使大人的厚爱,只是婚姻乃大事,一向是由父皇与母后做主的,本宫亦无法给大人承诺什么。但若是为了两国交好,本宫愿意站出来,怕就怕,这般草率联姻终是负了公主,那本宫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恕儿。”皇后突然出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谁让你‘万死’了?”
皇后李氏坐在建元帝左侧,此时站了起来,谁都知道陵南李氏手握大洺一半的兵权,那是惹不得的主儿,人人都等着看何索钦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还是建元帝打破了僵局,“好了,朕来解决。太子乃朕选定的东宫,婚姻大事上绝不可儿戏,即便是为了两国交好,联姻一事也得从长计议,绝不是朕动动嘴皮便可答复的。”
这话仿佛给了皇后一颗定心丸,建元帝说完,又转向蔺宁:“蔺卿,你怎么看?”
蔺宁正眯眼看戏,他深知建元帝有突然发问的习惯,故而提早在心里想好了措词,“臣觉得,此事有个折中的办法。西番公主正值碧玉年华,仓促嫁人确实十分可惜,臣觉得,可让公主以游学为名入我大洺国子监,虽说国子监不招收女子,但公主为两国交好而来,臣作为国子监祭酒,可以为公主破旧例。在国子监学习期间,公主可以一边学习大洺礼制规矩,一边与众皇子多多接触加深感情。来日,公主觉得与哪位皇子交好,便嫁与那位皇子,这样的联姻才会牢固,才能真正为两国谋利。”
席间一时缄默,群臣面面相觑。
良久,只听建元帝道:“朕觉得,此法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