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元宝的死状称得上惨烈。
他似乎有意要把自己勒死,一头长发胡乱地缠在脖颈上,两只眼珠子几乎要崩出眼眶。他口里含着血,牙齿上满是泥尘,一旁看守的人说,他死前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啃着土,便是逃荒的饥民也不会有如此饿相。
奇就奇在,一旁的食物分毫未动。
蔺宁掰开他的嘴,口齿间血肉模糊,还有血水不断地沿嘴角流下,他真的把自己的舌头咬烂了。
“今早下人来报,说他看起来想要寻死,那时他尚有一丝气息,我当即着人去请颜伯,颜伯还没到,他就咽气了。”褚元祯脸色阴沉,“这条线又断了。”
“他知道自己会死。”蔺宁呢喃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死的呢?”
“我昨夜看完了账簿,却找不到他与黄魏二人的交集,韦元宝是彻头彻尾的市莽,连一天学堂都没有上过,又怎会认识国子监的人?”褚元祯烦躁地踱着步,“难道我们查错了方向?可他那时的反应完全不似假装,黄魏二人中定有一人与他相识,会是谁呢?”
“别急。”蔺宁安慰他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没想到的。”
冷风刮进茅屋,褚元祯逐渐镇定下来,他依旧来回踱步,半晌后站住看向蔺宁,“他在等一个东西,他曾经问你‘是不是他让你来的’,他还求你把东西给他,韦元宝口里的‘他’是谁?”
蔺宁愣了一下,只听褚元祯接着说道:“大洺这些年边境战乱不断,常常大敌当前无人可用,所以才有赌徒充军一说。可人一旦到了阵前,生死便是听天由命,韦元宝不想充军,因为他心里清楚,向他这样的乡军多半是有去无回。假设黄魏其中一人有办法帮他还债,那他就可以免于充军之罚,而偏偏这两人皆因你我而死,韦元宝失去了这根救命稻草,他内心定是极度地愤恨不平,才会想要杀了我们。”
“你这么分析倒也有些道理。”蔺宁的眉头依旧锁着,又问:“可方才你也说了,找不到韦元宝与黄魏二人的交集。黄魏二人都是朝廷亲封的八品官,他们为何会屈身帮一个草民还债?”
“蛛网嘛,大家都是猎物。”褚元祯压低了声音,“京都的官民关系是一张巨大的蛛网,官员和百姓都是被黏在网上的猎物。蜘蛛会捕食幼小的虫蚁,也会缠住和自己身形相当的飞蛾,有时飞蛾追捕虫蚁一不小心就会撞上蛛网,日复一日地动弹不得最后只能被活活饿死。你说,被饿死的飞蛾会不会忌惮虫蚁呢?”
蔺宁听得似懂非懂,开口问道:“那这个‘蜘蛛’又是谁呢?”
褚元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真是笨。”
“我本想说蜘蛛代表皇权,但又怕你生气。”蔺宁观察着褚元祯的表情,“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褚元祯没有回答,沉默须臾,又问:“你说韦元宝口里的‘他’究竟是谁呢?是黄思章还是魏程理?”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种身份的人为何会搅在一起。”蔺宁俯下身来仔细打量着尸身,“还有一个地方我始终想不明白,韦元宝为何选了这么一个死法?太惨烈了,如果是我,宁愿选择到阵前杀敌,哪怕被一刀捅个对穿,也比这样的死法痛快,谁会把自己活活折磨死呢?而且,你不觉得他太着急了吗?难道他不日就要被充军,所以才这么急切?”
“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褚元祯接过话茬,“所以我准备去宝月楼看看。”
“宝月楼不是褚元苒的地盘吗?”蔺宁有些疑惑,“他会帮你?”
褚元祯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们兄弟之间很不和睦?”
和睦吗?蔺宁心道,反正他没看出来。
“四哥与大哥不同,他只想平静地渡完余生。”褚元祯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遗憾,“他原来也曾意气风发过,只不过后来瞧什么都觉得无趣了。”
蔺宁想起了满吉给他讲过的那场“西宫大火”,康嫔娘娘的一对双生子一殇一残,四皇子褚元苒作为残活下来的那个,想必还没有真正从那场火里走出来,所以才会“瞧什么都觉得无趣”吧。
他没有做声,他人的伤痛又怎好随意评论。
*
两日后,蔺宁约褚元恕吃酒,他特意选了韦元宝曾经送菜的一家酒楼,名为丰乐楼。
丰乐楼的跑堂都是人精,远远看见蔺宁便迎了上来,褚元恕已在雅间候了多时,见他进来恭敬地行了个弟子礼。
蔺宁将他扶起来,“先前便说过了,你是太子,不必如此。”
褚元恕似乎心情很好,“老师怎的想起来约我吃酒?”
“祭祀之事准备的怎么样了?”蔺宁落了座,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也不与你客套,祭祀是大事,纵然有礼部把持着,你也不得掉以轻心,遇事多与他人商量。”
这说辞是他一早便想好的,请人吃酒,总得有个由头。
褚元恕看起来十分受教,亲自给蔺宁斟了茶,说道:“礼部尚书伍子篱办事缜密,前几日世安已与他合完了章程,一应琐事便算是定下了,本该拿给老师看一看的,是世安一时疏忽忘记了。”
“倒不必拿与我看。”蔺宁摆了摆手,话锋一转,“世安啊,其实我对黄魏二人的死一直存有芥蒂,纵然我不屑他们的做法,可也不能看着他们枉死。陛下命你调查此案,你真的就只查出了那张名录?”
“老师的意思是,此案另有隐情?”褚元恕搁了筷,抬手驱散了伺候的人,“其实那天我去府上找您时,五弟正在府里吧?”
蔺宁诧异,他没想到褚元恕竟能看出来。
“老师也不必隐瞒,您向来喜爱五弟多一些的,所以这次收到您的帖子时,世安还不敢相信。”褚元恕眼眸微垂,“揪出唐之涣便牵连出了宁家,宁妃娘娘是五弟的生母,老师是替五弟感到不公了吗?”
“我并没有。”蔺宁有些无力地解释,他此刻竟有些心疼,心疼眼前的褚元恕。他想,若是在现实中,有人对他的学生这般厚此薄彼,他一定挥拳上去打爆那人的头,可偏偏,这个厚此薄彼的人正是他自己。
“其实世安知道老师的意思。”褚元恕像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买卖监生一事不会这么简单,唐之涣也只是被人推出来的替罪羊,可世安查到的真的只有这些。”
“我相信你。”蔺宁说道。
“老师看看这个。”褚元恕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条,“这是前几日不知何人放到我宫里的,大内守卫森严,这些东西却是无孔不入。”
那张纸条蜷曲的厉害,边角处已有磨损,想来是被人反复看过。蔺宁展开纸条,只见上面用朱迹写着八个大字:到此为止,太子慎行。
显然是则警告。
蔺宁蹙起眉头,“这是——”
“那日,正是老师被父皇召至奉天殿的第二天,父皇前脚才定了唐之涣和李鸿潜二人的罪,后脚这张纸条便出现在了东宫,而且还是鲜少有人进出的内殿。”褚元恕神情淡漠,他给蔺宁盛了碗汤,“老师知道的,朱砂之色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用,可写下这八个字的定然另有其人。世安觉得,此举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言明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下去了;第二,是暗示写下这张纸条的人权力可比帝王,若我一意孤行那他便可行生死予夺之权。”
“胡闹!”蔺宁拍桌而起,“何人这么大胆!”
褚元恕缓缓抬头,“老师莫要动气,这件事世安不敢同父皇提起,也只有对着您才能倾吐一二。”
“你有没有事?”蔺宁问道:“东宫守卫怎的这般无用,连你的内殿都能任人进出?!你又为何不敢对陛下提起?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们血脉相连他怎会不管!”
说道这里蔺宁一顿,他记起了褚元恕的身世。
褚元恕仰头看他,无比凄凉地笑了,“可我身体里流得总归是另一个人的血啊。”
雅间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走廊上传来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
褚元恕说完后便垂下了头,自顾自地搅弄着碗里的汤。
蔺宁觉得自己被刺痛了,他最见不得这种事情,他把面前的碗筷都拨开,“陛下不管,我管。”
褚元恕诧异地看向他。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①。”蔺宁无比坚定地说道:“我是你的老师,虽不敢与你以父子相称,但愿意听你说任何事情。事涉朝政本就危险重重,但若就此放弃了,才是真正中了贼人下怀。世安,你是个极为通透的人,心中定是早就有了猜测,你肯不肯说给为师听听?”
一字一句满是诚笃。褚元恕忽然觉得眼前的蔺宁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带了些人情气,他迟疑了片刻才道:“老师真想知道?哪怕这些猜测听起来荒诞至极,甚至存了大逆不道的歹毒心思,即便这样,老师也想听吗?”
蔺宁用力地点了点头。
褚元恕挺直了身子,他用筷子将桌上的鲤鱼整条插起,“水至清则无鱼,眼下的大洺便是一条混河,河里的每条鱼都养的肥美。买卖监生的罪名最后落在了唐之涣的头上,是因为唐之涣无依无靠,充其量只牵连出了宁家,但是,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买卖监生的受益者是高门权贵,他宁家又算哪门子的高门权贵?这背后定是动了五姓的利益,从父皇对此事的忌惮程度来看,只怕不是单单动了其中一两家,而是整个五姓数百京员都被牵扯其中,所以父皇慌了怕了他不敢动也不想动。老师,您瞧这条鱼多肥美,定是吃了不少小虾,可我如今看着它,只觉得恶臭无比。大洺这条河,定是混透了,才能养出这样肥美的鱼。”
蔺宁咋舌,“你这番言论确实称得上‘大逆不道’四个字。”
“还有更大逆不道的。”褚元恕笑笑,他不等蔺宁开口,接着又说道:“他日我若继位,第一件事便是铲平士族的门槛,天下学子凭本事科考入仕,朝廷应有一个清正的进阶之道。”
这话听得人心头一热,蔺宁只觉得十分震撼,如果褚元恕此心不假,那他真是个天生的帝王料。
言语至此思无涯,俩人都喝了些酒。
京都深秋不比其他地方,一旦日头落下,风里就带上了冬的冷冽。
蔺宁没穿氅衣,走出酒楼便觉得有些阴冷,褚元恕唤了马车送他回府。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褚元恕眼眶有些泛红,他微微仰头看向蔺宁,“老师喜不喜羊肉?东大街有间酒楼叫兰亭轩,是西番人开的,有道炙羊肉做的十分不错,世安想邀请老师一道前去。”
“好啊。”蔺宁笑着回应,“羊肉真是许久没吃过了,听你这么一说,当真有些馋了。”
丰乐楼距离太傅府不过两条街,马车一转眼就到,褚元恕瞧着有些不舍,蔺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早些休息,今日喝得畅快,定能睡个安稳觉。”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太傅府门前却明灯高悬,蔺宁记得管家没有掌灯的习惯,刚想细看,忽觉一股醉意从心间涌了上来。
罢了,蔺宁心道,一个灯而已,灯油又不贵,由它亮去!
他踉跄了两步,跨过门槛,远远便望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
褚元祯在他面前站定,脸色有些沉郁,开口便是质问——“你用我的银子,请我大哥吃酒?”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①:出自《鸣沙石室佚书·太公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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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