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祯把蔺宁拉到书房,顾不得关门,从书架上抱下一摞册子,“这是我抄的黄魏二人近三年来的账目细则,你看看。”说罢又指着桌上的信笺,“你方才见的那个男人叫韦元宝,年近四十尚未娶妻,靠着给人送菜为生。他的邻居说他好赌,欠了不少外债,这里便是债主名单。”
蔺宁拿起那张信笺看了看,“他欠的最多的是宝月楼,足足欠了四十两银子,这宝月楼是……”
“赌坊。”褚元祯道,片刻后又补充一句,“皇家赌坊。”
“皇家赌坊!”蔺宁瞪大了眼,“你们家的?”
“你是不是傻?”褚元祯用看傻子的眼神打量着他,“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朝廷每年都会拨出一定比例的银两用于赌坊运营,百姓若有大宗交易需求,也可在赌坊碰碰运气,运气好了,一晚所得可令全家半年无忧,运气不好,即便血本无归也怨不得他人。皇家自先帝开设赌坊以来,基本上杜绝了民间借贷的乱象,也算一桩幸事。”
“那……这赌坊挣钱吗?”蔺宁满脸好奇,“赌坊盈利归朝廷所有?”
“眼下是四哥在打理。”褚元祯顿了顿,“你没听过一句话吗,说的是‘李氏掌兵,钱墨管人,王氏是钱袋子’,这是京都孩子打小就会唱的曲儿,四哥生母康嫔是临河王氏的嫡长女,这赌坊与其说是朝廷出钱运营,倒不如说是由王氏全权掌控着。”
“这样啊。”蔺宁低头思忖片刻,“像韦元宝这样的人,朝廷会出面讨债吗?”
“久欠不还者,充军。”褚元祯淡道:“朝廷在册兵力仅有二十,但大洺却号称战力过百,百万中近一半都是乡军,无力偿还债务之人会被编入各州,也就是成为当地的乡军。”
蔺宁听了惊讶不已,“你们这儿招兵入伍的法子,着实令人惊叹!”
褚元祯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拿过信笺看了半晌,才道:“可是他想杀的人不是四哥,欲行放火的地方也不是宝月楼,这说明他不在乎那四十两银子,那么,他在乎的是什么呢?
“你方才说他靠什么为生?”蔺宁突然问道:“或许是咱俩无意中断了他的生计,这才让他起了杀心。”
“送菜。”褚元祯在一摞册子中快速翻找,很快挑出一张蜷曲的纸条,“他为京都十几家酒楼送菜,我已经着人查过了,这是酒楼名录。”
“菜贩子嘛。”蔺宁喃喃自语,他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转头冲着褚元祯露齿一笑,“子宁啊,你做东,咱们去把这些酒楼吃个遍。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这次亲入虎穴,定能探出些名堂来。”
褚元祯板着脸,“同你说过了,你不是老师,不要唤我这两个字。”
“这有什么嘛。”蔺宁瘪了瘪嘴,“咱俩都这么熟了,我还要连名带姓的称呼你?那显得多生分啊。”
“谁同你熟?”褚元祯耳根一红,“随你。”
蔺宁乐了,“你同意了?不愧是慷慨大方的五皇子,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吃?”
“你自己去。”褚元祯道:“父皇才罚了我廷杖,我不会这般不长记性,咱俩还是少来往的好。”他顿了顿,“不过,我会叫成竹支些银子给你,你去时带上裘千虎,遇事立马给我传信。”
“放心吧。”蔺宁拍了拍胸脯,“此事包在我身上,无论这个韦元宝藏了什么秘密,我都会查个水落石出。”
“莫说大话。”褚元祯屈指敲了敲桌面,“今日,先把这些账本看完。”
黄魏二人的账本难查,尤其是黄思章,身为监丞免不了与百官打交道,越清晰的账目反而越让人生疑。直至窗外传来三更的棒子声,褚元祯才从账本上抬起头。
蔺宁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面前的灯烛还未燃尽,跳跃的火光把他的脸一分为二。
五官分明,很是好看。
褚元祯神使鬼差地咽了口唾沫,许是晚饭吃咸了,眼下竟觉得口干舌燥。他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直到耳根子火烧一般烫起来,才猛地回过神——疯了吧!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大概是从那次借口上药开始,蔺宁将他的手掌按在胸口,那股异样的触感他至今难忘,若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恩师,他断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这个冒牌货蔺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超出了褚元祯从小到大建立起来的认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爱男人,可是却生平第一次有了将一个人拴在身边的念头。
他感到困惑,又觉得惊奇。
喉咙像是要烧起来,褚元祯伸手去摸茶壶,才发现壶中空空如也,他在心里痛骂今晚做饭的厨子,正想着唤人进来添茶,偏头却瞥见蔺宁趴在桌上,一副睡得很不舒服的样子,犹豫半晌,把人抱了起来。
书房东面的厢房空着,褚元祯把人放到床上,又顺手拉过一床薄被。电光火石之间,他做了一个决定,他不相信自己是那种人——那种被**支配的奴隶,他定定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双眼一闭躺了上去。
屋内热的出奇。
褚元祯合衣躺下,他枕着双臂,耳畔传来平稳又均匀的呼吸声,显然睡不着的只有他一个。半晌,他微微偏过头,蔺宁背对着他,露出整个被衣袍包裹着的后背,在昏暗的光里好似绵延的群峰,让人想去征服。
真是该死。褚元祯在心里骂道:下回再泡温汤,一定要让这个冒牌货淹死在里面。骂完又觉得不妥,自己定是疯魔了,怎么还想着“下回”?
外面的天还没亮透,他便像耐不住似的坐了起来。
成竹端着面盆走进院子,一眼就瞧见了自家主子蹲在檐下出神,两只眼底泛着乌青,分明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褚元祯见他进来,眉头皱的更甚了,十分烦躁地接过帕子抹了脸,问道:“怎么才来?”
“不晚啊。”成竹抬头看了看,“日头还没升起呢。”
“你去账房支十两银子,交给太傅。”褚元祯披上氅衣,抬脚就往院外走,“再把他送回去。”
“好。”成竹应声,“太傅起身了吗?马车就在府里,随时可以……”
“安排什么马车!”褚元祯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府里的马车都挂着牌子,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太傅昨夜歇在哪儿?从街上叫辆驴车来。”
*
蔺宁不大高兴,他习惯了晚起,今日却早早地被人喊了起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到床上的,想问又寻不到人,褚元祯不仅不在府里,连早饭也没给他准备。
成竹陪着笑脸奉上银子,“太傅,我送您回府吧。”
看见银子,蔺宁瞬时觉得气也顺了,打工人的心总能被金钱抚慰。他接过装银子的布袋,“何必这么麻烦?我有手有脚的,自个回去得了。你转告你家主子,就说——‘银子已经收到,必会物尽其用’。还有,既然给我了,那我一个子儿都不会替他省下。”
成竹惊讶地看着蔺宁,一张嘴张开又合上,最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太傅府时,管家正在打扫院子,看见蔺宁进来,顿如见了亲人,将扫帚往边上一扔,“大人呦,您可算回来了!昨日有人要烧咱们的宅子,幸亏被五皇子带人拦下了,您说这还是京都嘛,小人想想都觉得后怕嘞。”
“别怕,没事了。”蔺宁一边安慰他,一边问:“有吃的吗?”
管家抹了一把脸,“厨子刚起,正熬粥呢。”
“叫他多熬一点,饿。”蔺宁迈出去的脚又缩回来,转身看向管家,“我若邀请太子吃饭,应该做些什么?”
“这……”管家眉头紧蹙,“若非当面邀请,那好歹该写个帖子,着人送到东宫,太子多半会回复的。”
“好。”蔺宁应了,拔腿就往书房走,边走边挥着手臂,“告诉厨子,粥熬好了,直接送到书房来。”
为什么要请褚元恕?
回来的路上,蔺宁将所有问题想了个遍。如果把这次穿越当做游戏,那么完成老祖宗的托付就是系统给出的主线任务,只有做完了这个任务,他才有可能离开这里。而他现在似乎在“褚元祯”这条支线上耽搁了太久,他不能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筹码压在一个人身上,皇帝老儿已是行将就木,若是在未立遗诏的情况下突然驾崩,那东宫才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因此“褚元恕”这条支线也要走。
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活着。
伴君如伴虎,他的老祖宗一腔热血只想扶持明君继位,却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真的是自古忠臣难善终吗?
蔺宁想明白了,他眼下要做的便是取得建元帝的信任。建元帝现在倚仗却不信任他,是因为真正的蔺宁越界了,真正的蔺宁想以自己的治世之道劝谏一位帝王,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帝王眼中心怀异志的佞臣。封建王朝,帝王是天,蔺宁自认没有老祖宗那样的齐天抱负,但也绝不会做像老太监郭松韵那般谄媚逢迎的小人,他只是想在这恶浊腌臜的世道活下来。
活下来,然后回家。
书房外响起敲门声,裘千虎的声音传来,“太傅,殿下来了。”
蔺宁皱起眉头,他前脚才刚刚进门,椅子还没坐热乎呢,这人就跟来了,那方才走的时候怎么不露面?
那头褚元祯已经站在门外了,也没等人答话,径直推门走了进来,视线落在蔺宁脸上,“你跟我走。”
“又干什么?”蔺宁心里揣着火呢,“你逗我玩是不是?合着我整天围着你转,你让我去哪我便去哪?”
“韦元宝死了。”褚元祯开门见山,“你一定猜不到他是怎么死的。”
“死、死了?”蔺宁瞪大了眼,“怎么死的?”
“咬舌自尽。”褚元祯道:“他把自己的舌头咬烂了,颜伯说,人是被活活疼死的。”
从现代医学角度看,“咬舌自尽”并不科学,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有“疼死”的说法,但人在极度疼痛的情况下会引起休克,而休克会导致死亡。(认真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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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