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下。
褚元祯按住蔺宁的胳膊,“老师在车上稍坐片刻,学生去去就回。”
蔺宁没有反驳,他胃里难受的很,虚倚在车厢一侧。
褚元祯很快便回来了,拿过一件大氅罩在蔺宁身上。他跑的急,额角已泛起密密的汗珠,一手揽过蔺宁肩头,一手替他拭去衣袍上的污物。
蔺宁动了动眼皮,拍开褚元祯的手,“不嫌脏吗?”
“怎么会?”褚元祯面带笑意,把人从座位上扶起来,“老师当心脚下。”
俩人下了马车,一个老仆模样的人立刻迎了上来,“殿下,太傅,厢房已经收拾好了,二位快进屋吧。”
蔺宁被扶着往府里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情况不对,褚元祯对府中地形轻车熟路,下人们见了他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他犹豫着开口:“这是你的府邸?”
“是我的府邸,我已经着人去请郎中了,还请老师先去厢房休息片刻。”褚元祯注视着蔺宁的双眼,“老师来过多次,怎么不认识了?”
好险,差点暴露!
“刚刚头有些晕,一时没认出来。”蔺宁无比笃定地说道,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其实不必请郎中,换身衣服倒是必要的,这一身也没法见人了。”
“我已吩咐厨房准备了热水。”褚元祯引着人继续往里走,时不时偏过头打量着蔺宁的神色,“不过,看老师的面色确实比方才好了许多,如此学生便可安心了。”
蔺宁没有答话,他能感受到来自身侧的探视。褚元祯像一只嗅觉敏锐的野兽,只要他露出半分心虚,这头野兽便会跳起来,撕碎他。
府邸极大,是标准的“目”字形三进院落,想来一般百姓是住不起的。蔺宁被带到了内院的一间上房,等他换好衣服出来时,褚元祯已经带着郎中候在外面了。
郎中把了脉,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大人脉象不浮不沉,不快不慢,和缓而有力,是无病之兆,康健的很呐。”
“我就说没事的,何必劳烦郎中跑这一趟。”蔺宁收回手臂,“眼下脉也把了,你也可放心了,何时送我回去?”
“不急。”褚元祯依旧是一副谦卑的模样,他挥手屏退了左右,踱到一侧的文椅上坐下。等到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时,他却突然板起了脸,语气骤然变得冰冷,“现下没有旁人,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谁?”
“什么意思?”蔺宁下意识后退半步,“我自然是你的老师,不然还能是谁?”
“你不是。”褚元祯摘掉了那张恭顺乖巧的面皮,神色愈发阴沉起来,他盯着蔺宁像野兽盯着猎物,“你确实长了一张极像老师的脸,连我都差点被你骗了。老师为人处事沉稳且自持,而你这一路上好似芒刺在背,明显是揣着不可告人之事;再者,老师惧热多年来只用冷水,而你刚刚才用完一整桶热水,且没有显现出丝毫的不适。凭着两点,你还敢说你是老师?”
蔺宁心里凉了半截,他对上褚元祯的双眼,告诉自己:不能慌!
褚元祯见他不答话,也不着急,走到门口将门栓插好,回身时眼里寒光毕露,“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谁!”
屋内寂静无声。
蔺宁强装镇定,用手扶住一侧的桌角,站起来大声说道:“胡闹!竟然怀疑为师!”
他想,至少要在气势上扳回一局。
岂料褚元祯眼睛都不眨,“我怀疑错了?”
“当然错了!大错特错!”蔺宁想起满吉对自己说过的话,褚元祯的表字是他起的,便决心拿这件事赌一把,“不要忘记为师赠你‘子宁’的苦心,你可还记得这二字的意义?”
果然,褚元祯闻言怔了片刻,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你……真是老师?”
蔺宁不敢松懈,“你仅是凭沐浴时的水温就敢怀疑为师,为师何时教过你如此武断地行事?”说罢又端起了日常训斥学生的架势,“来日朝堂之上,你也要如此冒失地去批判百官吗?”
“学生不敢!”褚元祯立刻低下了头,只这一瞬又变回了初见时的那副乖巧模样,语气里染上一丝委屈,“可老师的相貌似乎也有变化,瞧着是年轻了些许。”
“年轻不好吗?”蔺宁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准备搬出之前的借口糊弄过去,“此番问道途中遭遇了诸多变数,为师曾不慎跌落山崖……”
“跌落山崖!”褚元祯猛地抬头,“怎么回事?可有受伤?”
蔺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说:“已经无碍了,幸得崖底一位道长相救,那位道长可谓妙手仁心,临别之际还赠予为师一味丹药。只是没想到这丹药服用后竟有返老还童之效,也是因为这样,你才觉得为师相貌有所改变,说起来这事怨不得你,倒是你慧眼如炬实属难得。”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蔺宁心道,安抚人心不就得这样吗?
褚元祯怔愣在原地,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好半天才开口,“老师方才怎么不与我说,我差点冒犯了老师。”他踌躇着不敢上前,又问道:“老师行事一向谨慎,好端端的怎会跌落山崖?”
“这个说来话长,实乃无妄之灾。”蔺宁见褚元祯咬着不放,只得编个理由,“那段山路偏僻无人,偏偏碰上山匪劫道,我也是运气不好,被砍了一刀,就掉下去了。”
这本是无心之下随便寻的借口,蔺宁记得电视剧中常有这样的情景,不想褚元祯听完之后脸色瞬间变了,整个人几乎是冲到了跟前,伸出手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最终也只是在空中虚虚握了一下。
蔺宁打量着他,“怎么了?”
“老师……伤哪儿了?可以让我看看吗?”褚元祯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我看看刀口,或许不是山匪要害您,或许都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蔺宁长舒了一口气,这本就是他随口扯的谎话,怎么会同褚元祯扯上关系。
“老师有所不知。”褚元祯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自从您以问道之名离开京都,那些暗中买卖监生①的人便重新活动起来,他们加价售卖,向纨绔子弟兜售监生席位。之前老师坐镇国子监,那些人尚有收敛,而这半年来是愈发地放肆了,甚至出现了捐监这等荒唐事。”
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褚元祯转身点上灯烛。他叙事的语气十分平淡,然而周身却像是浸在冰水里,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丝丝寒意,“这些人借着买卖监生获利,全然不顾及国子监的名声。学生明白,老师借问道之名离开京都,实则就是给这些人制造可乘之机,学生借机行事,也确实抓住了两个人,只是没有想到,这些人敢对老师下手!或许,正是学生逼急了他们,才害得老师……”
“不要胡想。”蔺宁打断他,“不是你的错。”
确实不是褚元祯的错。
蔺宁是穿越过来的,今日才刚刚到这里,所谓“山匪”和“坠崖”不过是个幌子。但他同时也感到阵阵心慌,原来太傅在古代竟是这么危险的一个职业,竟有被人追杀暗算的风险。
“老师。”褚元祯固执地重复道:“您到底伤哪儿了?可以让我看看吗?我知道这样做不合礼制,但我……我想确认一下刀口。”
好像武侠小说里确实有看刀口辨凶手的说道,蔺宁犹豫了,倒不是怕褚元祯看出端倪,他右肩上的确有一道刀疤,是去年他见义勇为时被歹徒拿刺刀划伤的,这道刀疤足以“证明”他遭遇了山匪。但是,他真的要脱吗?在褚元祯面前?
犹豫再三,蔺宁还是妥协了,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让褚元祯放下戒心,今后行事定会便利许多。
衣袍褪下,露出独属于男人的精壮脊背。
褚元祯心头微悸,他直觉里读书人应该是瘦削而孱弱的,而蔺宁肩背上的肌肉却是干净又利落,那颇具力量和顺滑的后背令他眼前一亮。
好看!
这个打心底冒出来的念头令他顿感羞赧,下意识后退半步,偏头移开了视线,目光游离着落在那道刀疤上,接着像被刺到一般快速躲开。褚元祯吃力地克制着自己想一探究竟的冲动,在一阵手忙脚乱中地替蔺宁拉好了衣袍。
“看清了?”蔺宁转过身来,“是你熟悉的刀口吗?”
“不是。”褚元祯简短地回道,他快步绕到茶台跟前,给自己倒了一碗凉水,仰头灌了下去。
蔺宁没有察觉出眼前之人的异样,他早知这刀口不是,但依旧详装正色道:“如今看来,我遇匪一事怕是另有说法,买卖监生乃我大洺之耻,必须杜绝,你方才说抓住了两个人,他们是谁?”
“抓到的都是些小喽啰,学生已将他们处理了。”褚元祯没看蔺宁,而是瞧着窗外,半晌话锋一转,“天色不早了,学生送老师回府。”
这次蔺宁没再答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起身跟着人朝外走去。
好在太傅府相距不远,马车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一路上俩人皆是缄口不言。蔺宁不敢说,生怕自己一张口说错什么露了马脚,而褚元祯不想说,他还沉浸在方才的窘态里不能回神。
车子停稳后,蔺宁突然开口,“我知道你还是不信我。”
褚元祯一愣,“我……”
“你若信我,自然会将你抓到的人告诉我,你不信我,所以你不想说。”蔺宁舒了一口气,“来日方长,没关系的。”他故意做出这幅姿态,便是要让褚元祯放下戒心。
车外已经有人在喊:“太傅,是您吗?您回来了吗?”
蔺宁掀开车帘,见一管家模样的人立在门口,他回身冲褚元祯摆摆手道:“你回吧。”
车帘一晃,褚元祯赶忙伸手去抓,也只落得个指尖空空。他跟着跳下马车,却见人已经闪进了门里。
蔺宁没有回头。
褚元祯注视着府门站了许久,突然转身解开了套马的引绳,车夫还来不及阻止,就见自家主子一个翻身跃上马背。
他一路向北疾驰,径直跑出了城门。
大洺京都北部是连绵的群山,漆黑的苍穹在他面前如墨般展开。褚元祯在山野草间越跑越快,直至看见边境处的望楼才勒住了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在黑夜中爆出一声嘶鸣,他顺着这个姿势滚下马背,任身子在草野间翻了好几个圈。
今夜无月,只有零零散散几颗明星,褚元祯望着夜空,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他的恩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会拿那双慈目望向他,甚至还会当着外人的面将他拒之门外。
那个上辈子对他以命相护的男人,今生竟不愿拿正眼瞧他。
是的,褚元祯记得自己前世的事情。这是他的秘密,他是重生之人。
大洺崇尚“九五”之说,认为“九”是至阳之数,代表尊贵和权威;而“五”位居众数之中,代表中正与和谐,故“九五”合在一起,既尊贵又中正,乃是帝王之象。
褚元祯便是这尊贵的五皇子。
他出生后即被钦天监称赞有匡扶社稷之相,得到了自己父皇的百般宠爱。
他亦不负众望,书通二酉,兼资文武。上一世,他是朝臣口中堪当大任的皇子,在当朝太傅蔺宁的极力保荐下,力压太子,问鼎九五之位。
然而,顺风顺水的人生在登基大典那天戛然而止,废太子褚元恕起义,率二十万大军逼宫。那一天,尸体的鲜血染红了皇宫的地面,奉天殿在熊熊大火中轰然倒塌,褚元恕持剑冲过来的时候,蔺宁挺身挡在了他的面前,他眼睁睁看着那具身体在他怀里变冷,无能为力。
他的恩师,当朝太傅,为他挡剑而亡。
蔺宁临死拜求天地佑他平安,许是这样的情谊感动了上苍,他竟然重生了。
褚元祯重生在建元九年的十月金秋,此时距离前世登基之日仅剩一年半。上一世的建元九年发生过一件大事,积弊已久的“监生买卖案”被他与蔺宁俩人联手破获,也因此事,他与蔺宁双双成为太子党人的眼中钉,为后来登基大典上的悲剧埋下了苦果。
重活一世,褚元祯想改命。他想救自己的恩师,他想亲手杀了东宫,他要再登那九五之位。
深秋的冷风卷过大地,枯草被刮得劈啪作响,远处的山峦隐于夜色中,仿若一头没睡饱的野兽。
监生①:监生即国子监生员,明清两代取得入国子监读书资格的人称为“国子监生员”。明初由各省选送学行俱优的生员入监为监生,孝宗时期,还会通过考试把学行兼优、年轻有为者选入国子监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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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