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洺,建元九年,深秋。
银杏金黄,柿满枝头,最后一抹余辉穿过朱门照进殿内,打在一个男人高挺的脊背上。男人转过身,朝着西落的日头眨了眨眼,忽而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刮。
清亮的巴掌声回荡在殿内,男人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奢华景象,金砖铺地,琉璃为瓦,水晶做灯,一对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腾起袅袅香烟,让殿内更添了几分幽阒和寂寥。
是梦,这他妈的是梦!
男人奋起一脚踢在身侧的香炉上,香炉纹丝不动,男人却疼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一个小太监听到了声响,跌跌撞撞闯进殿内,看见男人当即伏身跪下,“蔺太傅呦,您可算回来了!”
蔺宁如梦如醒,这不是梦,他穿越了。
他,鲁市S大的体育教师,拥有人人羡慕的国家铁饭碗,如今却来到这个数百年前的封建王朝,穿成一个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太傅”。
怪就怪那个梦!
蔺宁看着小太监,“今夕……是何年?”
小太监一头雾水,“建、建元九年啊,蔺太傅,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问问。”蔺宁低头打量了一眼身上的衣着,是件大红色暗花纱绣云鹤方补袍。他的目光在那云鹤的图案上停留半晌,将眼前这件绯袍代入以往看过的各类宫斗剧中,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件一品文官的官服,心道:看来我那迷人的老祖宗没有说谎,他确是这个朝代不可多得的人才。
关于这个“老祖宗”,蔺宁攒了一肚子怨气。
他本是趁着清明回老家上坟,竟莫名被这个老祖宗缠上了,老祖宗夜夜入梦,于床头与他攀谈。第一夜,说自己是大洺朝赫赫有名的太傅,有一得意门生,是大洺的皇子;第二夜,夸该皇子天资聪颖、悟性极佳又十分勤奋,若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必能担起国之大任;第三夜,叹自己被贼人所害,看不到这位皇子出人头地的那天,继而话锋一转,请求同样为人师的蔺宁前去照拂一二。
蔺宁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身处桂殿兰宫之中,接连三日被饶清梦,他竟真的回了数百年之前,穿到了自己的老祖宗身上。
那小太监见蔺宁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蔺太傅,您……问道还顺利吗?”
“问道?”蔺宁皱了皱眉,“问什么道?”
“您不是去周游问道了吗?说是去寻济世之法,这一去就是小半年,如今可算是回来了。”小太监心有疑虑,盯着眼前的蔺宁看了半晌,“蔺太傅,您这一次回来,瞧着似是年轻了些,眉宇间都精神了呢。”
蔺宁心中一惊,他虚岁不过才二十九,而穿越的对象已有四十一,俩人差了整整一旬。他头脑一热,信口开河道:“问道路上偶遇一位道长,道长与我性情相投,临别之际赠了我一味丹药,没想到竟有返老还童之效。”
“哦,哦,是丹药啊。”小太监点了点头,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解释有违常理。
“那什么,我问道时跌落过山崖,头部受了重创,有些事情便不记得了,如今虽回来了,却也觉得陌生。”蔺宁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环视一眼四周,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蔺太傅,这是文渊阁啊!”小太监一脸不可思议,“您竟然不记得文渊阁了,这里当年还是由您主持修建的,历朝历代史书文集皆珍藏于此,就连我也是您亲自拔到这儿做抄书太监的,您、您不会都忘了吧,您怎会受了重创呢?我、我去给您请太医!”说罢拔腿就要往殿外跑。
“哎——回来!”蔺宁喝了一声,伸手抓住了小太监的衣领,“治好了,没事了,不是给你说过我偶遇了一位道长吗?道长妙手,我已无碍。”
说话间,那小太监眼中已经含上了泪,蔺宁给他抹了一把脸,又问道:“你说你是我拔到这儿来的,那你叫什么?”
“小的是满吉啊!”这下那双眼睛里的泪彻底决堤了,满吉抱着蔺宁的胳膊,“好端端地您怎么什么都忘了呢?您这样让满吉如何是好啊?”
蔺宁一个头两个大,论哄女人他是有经验的,可哄男人他却一窍不通,可转念一想,太监似乎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这么说的话,是不是也能用哄女人的法子?
这么想着,蔺宁伸臂抱了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缓声安慰,“好了,不哭了。满吉啊,如今我算是平安回来了,就是这失忆之事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往后你就跟着我,遇人便从旁提醒,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事到如今,立马回去是不可能了,倒不如暂且安顿下来,再慢慢寻找可以回去的法子。
好在这个叫满吉的小太监是个听话的,立马把头点的如小鸡啄米,“蔺太傅您放心,满吉一切都听您的!”
蔺宁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文渊阁在皇宫大内之中,这会看天色不早,就想着打道回府,可他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自己老祖宗的府邸在何处,于是看向一侧的满吉:“你可带我出宫回府?”
满吉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一个太监,无事是不能出宫的。”他一拍脑袋,“您瞧我这脑子,差点把要紧事忘了。蔺太傅,您赶紧跟我走吧,五殿下在东华门等着您呢。”
“五殿下?你说的是五皇子?”蔺宁仿佛看到了希望,他依稀记得自己老祖宗的得意门生是位皇子,难道就是这五皇子?
“是啊,五殿下说您先前曾传信于他,约定今日酉时在东华门相见。”满吉嘴皮子极快,“蔺太傅,您这是早就算好了今日会回来吧,可是,为何您不找太子殿下,偏偏找五殿下呢?”
还有个太子殿下?!
蔺宁猛然顿住脚步,他差点忘了,封建帝王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大洺不可能只有一位皇子,而他那老祖宗却没告诉自己所谓的“得意门生”究竟是哪一位皇子,这何谈照拂?!
蔺宁稳了稳神,一把拉住满吉,“等等啊,先不急,你先同我说说,当朝一共有几位皇子,这些皇子叫什么,都是个什么脾性?”
“这……”满吉挠了挠头,“皇子们的名讳小的不敢直呼,我给您写下来成吗?”
“也成。”蔺宁四处扫了一眼,好在这是文渊阁,多的是笔墨纸张,他随手抓过一张纸铺开,“你写一个,便说一个,大致说说身世就成。”
满吉是个抄书太监,那手小楷甚是规整,他依次写下了四个人名——
褚元恕,皇后嫡出,乃是太子;
褚元倬,丽妃所出,为二皇子;
褚元苒,康嫔所出,为四皇子;
褚元祯,宁妃所出,为五皇子。
蔺宁的目光在“褚元祯”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突然发现不对,“三皇子呢?”
“蔺太傅您小点声!”满吉立刻捂了他的嘴巴,“您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三皇子是四皇子的胞兄,早年间便故去了,陛下禁止前朝后宫提及此事,随意谈论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呵呵,好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封建社会!
蔺宁在心里揶揄了一句,刚想再问点什么,突然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
“老师!老师久久不出来,学生担心老师,冒昧寻了过来,老师可是有事在忙?”
俩人循声望去,满吉看见来人立即跪地行礼,蔺宁见此心中大致有了猜测,他瞄了眼纸上的名字,“是有些事,你先去外面等我。”
来人站着未动,他穿了一身玄色素袍,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深色发带随意绑着,既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为他平添一股少年的乖巧,只是那漆黑的眼眸里透出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蔺宁见人未动,皱了皱眉,“有事?”
“没事。”五皇子褚元祯露出一个乖顺的笑容,转身时却将隐于袍间的手指慢慢拢紧,“学生在外面等老师。”
蔺宁赶紧扶起满吉,“这是褚元祯?”
“是,五殿下今年刚刚及冠,表字还是您亲自取得,叫子宁。”满吉抹了把额头的汗,“五殿下是除太子殿下外陛下最宠爱的一个儿子,虽还未封王,但陛下却赏了他京都脚下位置极佳的一处宅子,这处宅子还是当年陛下为亲王时先帝御赐的,意义深远啊。但是,您却常说五殿下或许并不如外人所看到的那般风光,还说他是个难懂的人儿,常让您看不透也猜不透。”
“是吗?我这样说过?”蔺宁扶了扶额头,心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朝着殿门口望去,盯着褚元祯的背影愣了片刻。这人身形挺拔而欣长,素袍遮掩下依稀可辨出色的腰身比,以他多年体育教师的毒辣眼光判断,应是个练跳高的好苗子。
跳高?他怎么会想到跳高?
这是什么该死的职业病啊。
蔺宁放开满吉,两步走到褚元祯跟前,甩了甩袖袍说道:“走吧。”
东华门门口,一架四轮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褚元祯掀了车帘,“学生扶老师上车。”
“不必。”蔺宁后退半步躲开,拉开了适当的距离。
褚元祯的胳膊僵在半空中,眸间的不虞一闪而过,面上仍带着盈盈笑意,“那老师慢些。”
俩人上了车,马车便摇摇晃晃跑起来。
蔺宁第一次坐马车,心里有些紧张,这马车坐起来远没有想象中平稳,反而颠簸的很。
褚元祯看出他的异样,探身凑到跟前,“老师面色不大好,可是累了?”
“还……”蔺宁刚想回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用手捂住嘴,心道一声不好,这感觉怎么和晕车似的?
那车夫像是着急赶路,行至街口时突然急转,蔺宁本就坐得不稳,一时间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向一侧,胃里的不适更是在此刻到达顶峰。
“老师——”褚元祯惊呼一声。
“闪开……”蔺宁想拍开褚元祯伸过来的手臂,可已经来不及了,他歪倒在褚元祯怀里,像个行将就木的病人,不断从嘴里呕出污物。
玄色素袍顿时变得污秽不堪,车厢里更是腾起了一股难言的味道。
丢人啊,蔺宁心道,真他娘的丢人。活了近三十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坐马车也是会晕车的。
“大洺”取自“大明”,文章设定多以明代为参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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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