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天色还暗。被子外窸窸窣窣地。江爱蒙着脸,故意不去在意那些声音。
他还困得很。眼睛一点睁不开。
直到姐姐的询问声在客厅响起,江爱抓着被子一角,露出一只眼来。
他蓬头垢面,像只流浪狗。
“你跟条狗一样。”江羽推开小七,在杂乱的茶几上找起剪刀,向卧在沙发上的一条毛毛虫转达事项。
“妈让你起来之后就赶快去换上礼服,还要和小叔去搬东西。”江羽拢了拢发,额头闪着粉底液的白,“啊对了,记得套一件旧外套,别脏了礼服。”
江爱哼了一声,揉着跳到身边来的小七。今天是个大喜日子,江爱母亲“赦免”小七可以在家里随意走动。当然除开卫生间和厨房重地。
婚礼跟妆师的任务快到尾声。摄影师也已就位。
江爱洗漱完出来时,父亲粗声粗气地打着电话从身边经过,小叔跟在他身后。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小叔家的两个堂妹与姐姐的好友堆在一起。她们吵吵囔囔的,好像在商讨堵门游戏。
那里已经站不下人。
江爱来到客厅,电视机放着一张新郎新郎碰杯的动画图,这是昨天晚上他找的。
房梁和窗户上贴着喜字。摄影师在调试设备和定走位,另外两个男人他不认识。拿出手机想要拍一张照片,这时姐姐跑进了画面里。她还没换衣服穿着睡衣,头上戴着白色头纱,背对着镜头靠在沙发上听摄影师的安排。
清晨七点三十分,催命闹钟响起。宋清猛地一睁眼,从梦境回到现实,条件反射、一个翻身将闹钟关掉,顺过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放到面前来,她还要再懒个十分钟。
十分钟后的第二个起床闹钟来了。
宋清必须起了。可是床硬拉着身子。一早的各类讯息用来醒神。
四十五分了。
“OK——起床!”
听着歌刷牙洗脸擦脸,换衣拉屎再巡视全屋,这是宋清上班前的步骤。
当下步骤卡在刷牙后。长在舌头上的一个溃疡拉近人与镜子之间的距离。
摘掉眼镜的宋清还是个听障文盲。她撅着屁股,一手撑住洗漱台边缘,一手扶着墙面。
左右摆动红舌。宋清憋着一口气拉扯着全身筋骨,看见了藏在舌边的溃疡,它正值成熟期,是个圆得不规整的小红圈。
伤口凹陷处泛着白,边缘鲜红似血色。平时就和牙齿一起磨蹭着折磨宋清,和现在才刷过牙的清爽舒适形成强烈对比。
口腔溃疡有一个周期。用药与否都要经历这样一个伤口由小扩大再缩小,痛感也呈圆弧线条的过程。
收回身子,宋清埋头吐掉口水。她从不用药,仿佛已经习惯这位朋友。
这似乎变成一种瘾。
刚来的时候感到很恐慌,拒绝不了推脱不得,过程中一天要看它个七八遍。等来到高峰期,患者又哭又闹,连旁人看着都觉真是痛也难割舍爱也很恼火。慢慢地,在有一天喝水吃饭的时候,会发现它不见了。大家惊讶地不相信,必须亲眼目睹他的消失。
等下一次它欢迎光临时,男男女女会反思这几天吃了什么,是不是又咬着了。这等待和相伴成了瘾。
住的地方离工作室只有三站公交站的距离。
今天出门晚了一点。好在天气不错复工不久,公交车站前人也不多。车子很快来了。到达工作室的时间与平时相差无异。
切记出门看天气,早晚高峰盯节前节后,这是宋清总结出来的真理。
刚在位置上啃着面包,人事部同事就来转达指令,“王哥让你等会儿面试个人。”
宋清嘴塞地跟个小仓鼠,一脸问号,接收到坐在对面的同事妹妹小桑递来一个疑惑眼神。
等咽下那一口,宋清才开口,“为什么要我面试啊,去也是你们人事部的人嘛。”
“王哥的意思是,让你以专业的角度把把关。”
好咧。专业的角度——“屁专业!”
宋清坐在小会议室里,越想越无语,“没来上班就没来上班嘛,找些借口,一天天就他事儿最多。”
离面试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还不见人影,宋清开始不耐烦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你好?”门口响起声音。这个声音?江爱?
宋清一口水吐了出来:天杀的,他该不会跟到这儿来了吧。
当然不可能了!
来人是个高个子潮男。白毛耳钉大西裤,红色夹克外套上别着一条黑色腰带。
宋清拍拍惊吓的小心脏:还好虚惊一场,只是声线相似。
面试开始,接过应聘者的简历,宋清又愣住了——二十四岁,摩羯座。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宋清猛地一晃脑袋:不对不对,这是躲得了法海斗不过青蛇啊。
“那个,请问你有从事相关广告业的工作经验吗?”宋清抬起头来,努力保持“专业”。
“没有。”
“对这个行业了解多少呢?”
“没有。”
“那……”宋清话还没说完。
“没有。”男生抢先回答,轻声笑了一声。
好好好,来了个没有怪是吧。
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莞莞类卿。此男说话口吻,挤眉动作都很像江爱。
“你是舞蹈生!?”宋清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快落到地上了,“怎么想到来应聘我们这个岗位呢?”
“不是你叫我来的嘛。”男生歪了歪上身,很是霸气地翘起二郎腿。
这个动作可一点不像江爱的行事作风。宋清注意到他脚上趿拉着一双棉拖鞋。
咿——宋清眼睛眯成两条缝,笑得勉强——呀。
也是啊——叫你来你就来——
不过小子,招聘平台上那挂着的恶心名字和恶心头会像是我这样一个青春洋溢帅气女青年吗???
“好的。”宋清抿紧嘴唇,端正了身子。
“那请你谈一谈想要加入我们这个团队的信心,和对企划美工这一岗位的见解,好吧?”宋清放下简历和笔,十指交叉双肘撑起。这画面像一个成功人士和她的糟心下属。
“老师——”这是俞市人对他人的一贯称呼,不是人民教师的意思。
男生皱了皱眉,目光逐渐坚定。
“您眼镜度数是不是介于三百度与四百度之间,有闪光?左眼度数高一点?建议您还是换一个度数相匹配的眼镜,有时候眼镜度数低于实际度数不一定是好事。”
“哦?怎么说?哪位权威专家的建议?”宋清被他带偏,放下撑在桌上的手。
“我瞎说的。”
“呵——”宋清整个人向椅背靠去,她被这句雷话击中,咬牙回归“专业”。“你给我好好回答!”
“报告,因为我的度数就是这样加深的。”男生正襟危坐,头发一甩,“我现在戴的是隐形。”
“我说的是刚刚那个问题!你加入我们的信心和对这个岗位的见解。”宋清嗓门大了一点,语气重了几分。
男生明显楞了一下,一秒后恢复常态,“没有。”
腾地一下,宋清从椅子上离开,死死盯着他,瞪眼冷脸像是在告诫对方:你最好想想明白再补充回答。
男生耸了耸肩,也跟着站了起来。带来的阴影遮盖住宋清的脸。
“我的意思是,没信心,也没什么见解。”
小桑正摸着鱼呢,听到开门声便迅速切换屏幕,一看进来是怒气冲冲的宋清便询问起来。
“面试结束了?”
“结束了。”宋清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看着窗外的大好天气感叹。“感觉我这美好的一天也都结束了。”
“你是不知道那个男生有多神经病,比那个老王八还神......”
听完一系列吐槽和控诉,小桑笑道,“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这分明是小学生逗你玩嘛。”
闻言宋清傻眼,现在的人也太浮躁了。她忙摆手扬言,“我可不喜欢这种不务正业,没个正型儿的小男生。”
“算了,反正此人要不得。非对口专业也无从事经验,讲话神神叨叨的,不行不行。”宋清趴在桌上,这会儿又想起江爱来。
她翻阅微信消息栏,鼠标点击某一栏,这才看见江爱清晨六点多发来的那张照片和一则消息:[开始了。]
宋清没有立马回复,她感觉舌头上的溃疡正蹭蹭冒着火苗。
原来,它不是江爱给自己的那道咬痕。
宋清原以为那咬痕慢慢发展演变而成这溃疡,这是江爱给她的惩罚。她甘愿接受这惩罚,毕竟是她自绝遗弃这段情。
可是这个溃疡在舌边更深处,是宋清自己的伤口。像那箱烂掉的车厘子伤疤,恐怕在小摊上被贩卖时已变得不堪,没准从树上摘下经过层层运输时就因碰撞形成了创伤口。
宋清冲放在电脑左下角的镜子笑了笑,那两条法令纹深深嵌在鼻翼两侧。此刻变得好明显。
“宋清姐——”小桑也发现了,发现的是宋清忽略的其他,“你居然有酒窝欸,真好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欸。你应该多笑笑。”
宋清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摸摸下巴又伸手顺了顺额前黑发。她假装翻着桌上的文件又解释起来,“这是基因突变。我父母都没有,我和我弟弟有。刚刚被那小子气得更突变了。”
手指游走在键盘。宋清还是回了一句,她说:[新婚快乐。]
没有调侃“不是说让我也参加嘛?”
因为不想看见江爱也同样的调侃:[等到我们的婚礼时,你再来参加。]
可是明明先开玩笑的是他。
是江爱捧着宋清的脸,亲口说,“初十是我姐的婚礼,你记得来。”
他的脸庞是认真的,语气是稚嫩的。
宋清分不出来这真与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