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抬头,一个皮衣套着脏布衫的男子就站在我面前,提着一个沾着脚印的新皮箱,四十岁来岁,身高偏矮,头发乱糟糟,但眉毛十分凌厉,眼睛闪着愉悦的光,正咧嘴笑着。
“布雷兹先生!”我下意识站直敬礼,却忘了我的帽子还在手上,差点甩了出去。
天哪,真的是布雷兹,大侦探布雷兹!
他刚刚说什么?哦,该死,我的帽子!
布雷兹先生根本没注意到我的窘迫,他捧着我的画,像捧着个孩子:“这就是我家的老东西!百分之百!只是这双眼睛有些太明亮了。自我成年之后,他那双据我母亲说如星辰一般的眼眸就塌成了两个枣核大的三角,刀刻斧凿的下颌被埋没在千层饼一样的肉褶里。你的笔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没等我回答,他就夺过笔去,在画像额头上画了个巨大的M。
他向我解释:“这样的发际线就十分传神了。”然后他看向我,面上满是惊叹:“你的画技真的很不错,你是警局的犯罪侧写师?”
“不,我只是个普通警探。”我下意识回答,赶紧又道,“我是安——”
布雷兹先生打断我:“安德鲁·D·罗伯茨,我的助手,对吧?”
“您、您听说我?”
“除非你是药贩子、皮条客或荷官。”他扬了扬那手帕,“这上面绣着你的名字呢,傻瓜。走吧。”
我接过他抛来的手帕,才意识到我母亲为我绣上了名字,来不及尴尬,布雷兹先生已经向车站外走去了,我连忙跟上。
“我来帮您拿行李吧,先生。我是您的粉丝,我听着您的事迹长大,在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十分崇拜您,可以说,正是您引领我走向警探这条道路的。”我声音中的激动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我觉得条子是这世界上最愚蠢的职业。”他回过头,冷漠又严肃。
我好像被迎头打了一棒,一贯灵巧的舌头瞬间僵直。布雷兹面无表情的脸瞬间炸成一朵烟花,露出夸张的笑:“只是开个玩笑!哈!”
我哽在喉头的那口气骤然松懈,想跟着笑,但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我还没回过神来,布雷兹又冲我眨了眨眼:“毕竟,‘引导’小男孩,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我的脸又一次僵住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蠢,因为那个夸张至极的大笑又回到了布雷兹先生的脸上。这次他笑得比上次久。
“哦,安德鲁。”他摇头叹息,“如此纯洁又天真的安德鲁,你要怎么面对那些丑陋的,恶毒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犯盗贼诈骗犯色情狂呢?”
“用不着面对。我是警探,我只需要调查、抓捕和起诉。”这种愚弄让我多多少少有些愤怒,即使这恶作剧来自于我的偶像。
“但你总得面对同样丑陋恶毒的我,对不对?老实说,那些坏人做起坏事来都是那么的愚蠢,蠢到有些可爱。要是我去做,一定能比他们坏一百倍也不止。”
布雷兹先生脚步放缓,和我并肩走着,用手肘杵了杵我的胳膊。
这几乎算是一个道歉了。
我笑着说:“但您不会的,不是吗?”
“嘿嘿嘿!”他夸张的举起双手,“随你怎么说,警探。反正律师来之前我是什么也不会交代的,我有权保持沉默。”
我们走到了车站外,站在拥挤又窄小的街边。这里路况很差,浮空车几乎没有,目之所及只有一个又一个古老的铁皮盒子,在仅供两辆车并行的街道上挤成一团,熙熙攘攘。大概是快入夜了,路上的行人都显得急匆匆的。
我来时驾驶的那辆警用浮空车停在了不远处的一间破旧黑诊所楼顶,我引着布雷兹先生往那边走去:“这次案情特殊,资料保密等级非常高,您的通讯器可能暂时不便使用。警局为您配备了最新型号的高端通讯器,您虹膜激活后可以解锁相关权限,目前您的权限和警督平齐。这个通讯器在案件结束后可以由您处理,毕竟频繁更换通讯器可能会给您造成一些不便。”
我尽量说的委婉贴心一些,频繁进出监狱让他的财政状况十分糟糕。
我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街边盯着车流,摸着下巴,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布雷兹先生?”
“啊,抱歉安德鲁,我总是爱走神。我母亲一直后悔没在小时候带我去好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她怀疑我有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只不过在我的疑似病症恶化之前,我的智慧和捣蛋天赋就先一步崭露头角。那时候她每天被我纠缠的焦头烂额。真奇怪,都说女人是天生多线程工作的天才,在我们家却正好相反,我家老头子洗澡的时候都能往嘴里塞馅饼,而我母亲做什么事都认认真真,啊,当然,不包括挑选伴侣……”
不知怎么,天黑得极快,我眼看着天边翻滚的黑色云彩,似乎要变天了,这让我有些不安:“布雷兹先生,警局为您预定好了下榻的酒店,我想您一定很期待柔软的床铺和丰盛的晚餐,不如我们边走边聊。”
“当然,谢谢你安德鲁,真是个细心的年轻人,但我并不是想在这里打发时间。看那辆车。”
我顺着看过去,一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早已落后时代审美的面包车正疯狂的撞击着侧前方的冷藏车,冷藏车上印着一个斑驳脱落的肉联厂标志。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看的,这里是钻石星的贫民窟,朝不保夕的人会在意交通规则吗?
“应该只是路怒症。”我应和着。
“更像是自杀式的恐怖袭击。”
确实,那辆面包车的前端已大量破裂变形,几乎报废,冷藏车却只是厢门扭曲,一动不动,任凭那面包车来撞。
随着面包车的撞击,事情变得有些奇怪了,拥堵停滞的车流中,渐渐有更多车辆发生碰撞,刺耳的喇叭声有短有长,像是往滚油里丢进一条活鱼,顷刻之间,场面失控。有位背着行囊的中年人试图穿越马路,被突如其来的“滴——”声吓了一跳,而身后,一辆车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他碾压而来。
“闪开!”我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黑色物体从我身边飞过,直直砸向那失控的车。
车窗碎裂,安全气囊弹出,紧急避险程序被触发,车辆轮胎锁定,车灯闪烁,一道机械合成音响起:“检测到车辆受损,正在为您进行健康扫描。扫描结果,轻微脑震荡,正在为您呼叫医疗支援。”
沾着鞋印的箱子从车上滑落。大概是担心医疗费用,司机声音急切:“不需要,不需要急救,取消呼叫。”
还没等他说完,那机械声已经开口:“呼叫失败。进行通讯组件自检。组件受损。连接导航系统中。连接失败。连接AI中心。连接失败。交通中心无响应。警告!警告!车辆有失控风险!”
玻璃碎裂声响起,我看向身侧,布雷兹先生用手肘击碎了另一辆车窗玻璃,这使得又一辆车辆唤醒了紧急避险,暂时停在原地。
他把车里的人拽出来。然后击碎下一辆车的玻璃。
这都是旧时代早就淘汰的东西,质量不堪一击,安全系统的漏洞多到安全系统本身就是个威胁。我和布雷兹先生不停的击碎车窗,拽出司机和乘客,在无数汽笛的警告声中,被救的人也加入我们的队伍,一切似乎在好转。
而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一道巨大的火光从城市另一头直窜而上,半边天被映照得通红,隔了一秒,我才听见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击溃我的耳朵。无数人尖叫着,奔跑着,刚刚恢复的秩序又一次被打破,一个个爆炸声接连响起,我大喊着让人们寻找掩体,但在这样的混乱中,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和布雷兹先生对视一眼,同时动身,一前一后向我的警用浮空车冲去。一路上,即使爆炸处离我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其余波也足以将玻璃震裂。
天竟在此时飘起小雨,人们的尖叫声、车辆鸣笛声、接二连三的爆炸声、玻璃碎裂声被风卷着,统统塞进我的耳朵里,我能听到的却只有嗡鸣。
我的耳膜似乎有些震伤了。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浮空车,我用力摔上车门,喊道:“泰坦!开启防护模式!”
警用AI冷静的声音并没有如往常一般令我安心:“开启失败,钻石星通讯网络全面瘫痪中,恢复倒计时,10分58秒。”
“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大批无神论者在教堂前举行集会,此行为被认定为非法聚集,警方于十分钟内到达并进行驱逐,期间发生暴力抗警事件。四点四十分,部分极端人士冲进大钟楼,意外拿到了气象弹、电磁辐射弹、高爆弹等A级机密武器发射密码,并计划在太空港引爆。”
我看向那燃着火光的方向,那里的确是太空港,是钻石星最大的星际飞船服务与管制设施。
“电磁辐射弹……”我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高频电磁辐射弹是用来在战争中击溃对方通讯网络的,其效果类似于一场中型规模的太阳风暴。这炮弹在钻石星的重要太空港口引爆,怪不得会引发网络瘫痪,恐怕汽车失控的元凶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