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布雷兹侦探将于下午三点于屠夫车站抵达,你负责引导接应。”贝芙丽看了看表,“你还有一个小时。”
她转身要走,我握着掌心的密匙,忽然察觉缺了什么:“警督,这案子的编号是多少?”编号由涉案人的社会阶级、犯罪性质及恶劣程度组成,这是进入S级资料室所必须的信息。
“没有编号。”贝芙丽回过头,眼神复杂,“从帝国法律来说,他超越了我们的执法权限。”
“死的,是我们的领主。奥赛里斯·冯·戴蒙德伯爵。”
无云的灰白天空显得格外空荡,一串不知名的小鸟擦着低矮车站的边角飞翔,浓重的烟气散在天空的一角,越过贫民区毫无规划、挤成一团的破屋,如孩童胡乱堆叠的积木。向远处望,在灰烟即将散尽的地方,可以依稀看见尖尖的教堂,和旁边矗立的大钟楼。当然,只有小小一点儿。
这里毕竟是屠夫车站,在这个早就实现星际航行的时代,这里还在用着最古老的蒸汽列车。只有最贫困的底层人,才会选择这种完全没有效率可言的交通方式。
并不是我以贬低他人的方式体味优越感,而是这里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是明晃晃的、刺目的,写在脸上的贫穷,我几乎能呼吸到这些缠绕着的苦难,让我心头发紧,坐立不安。
当然,真正令我紧张的,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要见到大名鼎鼎的大侦探布雷兹了!
大侦探布雷兹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偶像。他智慧过人,风趣幽默,有常人无可比拟的勇气和胆量,他曾在神学法庭上说过这样一段话,被无数心怀热血的年轻人抄录在日记扉页——
“在我的眼睛里,只有真实,只要真实。百分之十的真实是谎言,百分之五十的真实是虚伪,拿到一块真实的碎片就满足的人,剖开他,他的肚子淌着的是肮脏秘密的血。用不着恐吓我,也不必再阻止,这世上我不清楚的事情有很多,但有一件事我非常确定: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终将被揭开,所有矫饰遮掩的话语终将被击溃,阴私在太阳光下,无处遁形。”
其实还有后面一句,被多数人有意识的无视了。
他说:所有阻止我探寻真相的人,都将被我一脚踢开,哪怕是您,教皇冕下。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热血上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
侮辱教皇当然会被审判,尽管言论自由是法律赋予每个人的权力。茉莉战争没有击倒神明,这是另一件不幸的事。宗教对人的影响是如此之深,即使大部分人都在夹缝中艰难求生,但仍相信错的只是教会,只是教会中的某些蛀虫,甚至错的不是全部的贵族,依照教科书来说,最大责任人是在战争中消亡的骑士阶层。人死了就不能再反驳,这对死人来说,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
在现在的帝国,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人相信神灵,尤其是在钻石星这样落后的地方。从整个帝国来看,拥有信仰的人和不信神的人几乎一样多,这两拨人总是没完没了的吵。好在势力的僵持保住了大侦探布雷兹的性命,从他十六年前第一次入狱到现在,他已经进进出出监狱十几次了。
这次也不例外。
他在调查一起银行抢劫案时,意外查出了某位贵族女士长达五十年的婚外情。据说这位女士曾刻骨铭心的爱上了十几个年轻男人,包括男模、军官、教授、乐师,和丈夫的某位表弟。每当情至深处,她就将一颗卵子送出,然后断绝与情人的关系,怀着无限哀愁回归家庭。一些男人选择将卵子与自身基因结合,从实验室中获得爱的结晶,并期待能借此挽回情人的心。案件曝光后,先后有七位私生子重新获得了贵族的身份,而原本被贵族女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三个儿女”,在基因测试后发现三个人分属于三个父亲,只有一个是贵族女士和丈夫诞下的婚生子。其余两位分别要求贵族女士与现在的丈夫离婚,和自己的生父在一起。这两位的父亲后来在公开场合发生肢体冲突,现都在服刑中。女士的合法伴侣得知妻子的情史后,痛不欲生,决定去整容,可惜遭遇医疗事故,目前在贵族女士的陪伴下进行疗养。
是的,这件事实在很戏剧性。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悲剧,令人发笑,但确实是一场悲剧。贵族女士,她的丈夫,三个儿女,及部分走出情伤组建家庭的前情人们,都十分憎恨布雷兹侦探,认为他揭开了不必要的真相,搅乱了自己的生活。在经历17次庭审后,出狱仅三个星期的大侦探布雷兹被剥夺所有资产,共计212枚帝国金币(约等于我两天的工资),并判处他社会工作3000小时。
这也是他来到钻石星的原因。为帝国偏远地区的劳工儿童普及教育,也属于社会工作的范畴。
这很符合我对大侦探布雷兹的想象,一个追求真实厌恶虚伪的人,当然会喜欢孩子。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一个男孩身上,他看上去像是布雷兹侦探负责教导的劳工子女。他蹲在墙边,十一二岁的样子,衣服不合身,戴着一个破旧的绅士帽,似乎在等火车。布雷兹先生会不会教过他呢?他会对孩子们讲什么?我想象出一个慷慨激昂的,双眸含泪的先驱者,站在贫困的劳工中间,对着孩子们、穷人们,讲述他的理想与不屈。
我正沉浸在幻想中,一个男人注意到了我。他走到那男孩旁边,低头对他说了几句话。那男孩点点头,径直向我走来。
我问:“小先生,有什么事吗?”
他犹豫的张了张口:“先生……您……您需要伴游吗?”
“什么?”我没听明白。
“您需要伴游吗?”他好像鼓起勇气,流利的解释道,“您似乎不属于这里,我对这附近很熟,我可以做您的私人导游,提供陪伴。您是外地来的吗?”
我努力压下惊愕,来之前我想尽量低调,于是换下了我的警探制服,只穿了常服。但我没料到这身衣服在贫民窟成了顶着肥羊的活招牌,而我看向那男孩的目光,让他和背后的组织,觉得有生意可做。
我第一次被人误会有那种癖好,这让我惊讶又愤怒,但把这些情绪表露在一个无法掌控命运的小男孩面前,是绝对不妥当,也不合理的。
那男孩在说完话后,就把帽子摘下来,仰起头,好让我看清他的脸。
那是张非常稚嫩的脸。不像我见过的成年男妓那样娇媚,只是稚嫩,像个会爬树的野孩子,这让我心痛。
我越过那男孩,看了眼那个跟他说话的男人,男人冲我点头致意,又指了指远处。我在他的指的方向看见了其他几个孩子,和看管着他们的大人。
我想我得做点什么,我蹲下和他说话,刚一开口,忽然意识到这容易暴露,只能转而指了指我的脚,示意男孩替我擦鞋。这至少让我蹲着的动作没那么突兀。
我抓紧时机同他说话:“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替他做事,但这个决定很有可能会毁掉你的一生。他会榨空你的所有价值,对你的掌控只会越来越严格,直到你再也不能赚来一分钱。他们的组织也许强大,但我是一名警探,和坏人对抗是我的职责。我能帮你,也许,我能帮很多个你。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串数字,如果你信任我,或者需要帮助,就在公用通讯器上输入数字,这能直接联系到我。如果你相信我,就联系我,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不信,也一定要想办法逃离这些人,这样的生活不是活着,它会害了你。”
那小男孩惊讶的抬起头,很快就低下头继续擦鞋,他擦得很认真,没有打断我。我把通讯器代码告诉他,往他兜里塞了一枚金币,看着他走回那男人身边,把金币交到男人手上。金币在那男人指尖转了转,落到男人的钱包里。
又一趟列车在我面前停下,我看着汹涌而出的人流,再没有之前激动的情绪。
一趟,一趟,又一趟。
三点,四点,五点。
我在月台等了三个小时,天渐渐黑了,我注意到那些男人带着孩子们离开了这里。我用通讯器联系了警局,告知了关于那个男孩的事。因为戴蒙德伯爵的案件保密程度很高,我的私人通讯器暂时存放在警局,我请求安迪帮我留意着,安迪立刻答应下来,他对这件事十分愤怒。我又调出布雷兹先生的全息影像,确定我眼下的工作没有出错。
蒸汽列车再慢,也不会迟到三个小时。我收到确定的消息,他的确登上了列车,难道是中途出了什么事?不,如果是这样,安迪会告诉我,他知道我是来接人的。或者,布雷兹先生做了伪装?
这里来往的都是平民,即使有些人衣服颜色明艳,料子也相当糟糕,版型剪裁更是不必说。那影像是布雷兹先生多年前某次入狱时拍摄的,如果布雷兹先生年龄渐长,模样有些变化,又用平民服饰做过伪装,那骗过我的眼睛也不是没可能。
我走到一处能观察到所有人,但位置相对隐秘的地方,摘下帽子,将作为装饰的手帕铺在上面,结合周围人的特征,画出一个疲惫的,苍老的,风尘仆仆的布雷兹。
“所以……你暗恋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