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程至的送别宴。
程至原本不想铺张,但往年县衙还留有余钱,再加上赵扬秋致仕,他身为一县堂尊,自然得为赵主簿办一场。于是就请全县衙的手足在县衙摆一顿酒席。
酒席是按中等偏下的水准做的,但大家一年到头,难得聚在一起,众人皆欢声笑语,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
王惟清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酒席,他手上夹着桌子上的菜,嘴上喋喋不休与崔浩然聊着文学。
赵主簿是他的伯乐,若是没有赵主簿,他恐怕也不能在县衙有如此好的差事。今日赵主簿与程至出钱办这个酒席,王惟清必须得敬赵主簿一杯,以示感谢。
王惟清按理是要坐师爷那一桌的,但一桌只得四个座位,王惟清是那第五个人。他只得坐吏房的大桌子,如此离赵主簿便有了三个桌子的距离。王惟清瞅准了时机,见对程至和赵主簿敬酒的人散去后,便端着酒小心上前。
“赵主簿,惟清敬你一杯!这两年承蒙你的照顾,惟清很是感激!”王惟清说完后,与赵主簿一同将酒一饮而尽。
“惟清,努力读书,让咱们长滩县过两年出一个状元!”赵主簿鼓励着王惟清。
回想起县衙的生活,赵主簿帮了自己太多,如今便要分别了,王惟清的眼中便闪着泪花。他怕被人发现自己哭了,便灰溜溜低着头往崔浩然的方向走去。原本还想本着尊重的意思,去敬程至一杯的,竟因为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给搁置了。待王惟清整理好心情,程至那里又被围的水泄不通。
酒席结束之后,王惟清没想到已经喝醉的程至,点名要王惟清送他回府。
王惟清心想,难道今天他没敬程至酒,程至生气了?不会的,他向来不会关注我的。
程至的马车里满是酒气,待马车开始行驶时,程至便开口:“你可知这官场什么人最难立足,最难升官吗?”
王惟清不明白程至为何会这般问自己,他索性摇头:“回堂尊,不对!回程大人的话!惟清不知。”
程至冷笑一声:“哼!看你这样子,你也不知道!”
“那便是当初的那个我!”程至用力的拍打着马车的坐垫,看似酒醉的怒道:“当初的我,老实!无家底!却偏偏有道德!被法家锁喉,被儒家捏肋!满腹才学,立志报国!却发配到了长滩县,这一呆就是二十几年!二十几年啊!人生中最该施展抱负的年纪,空有一身武艺却无处施展!”
王惟清分明看见程至的脸颊流着两道清泪。王惟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连想要给程至拍背的手都只敢悬在半空,毕竟二人关系向来不好。
“现在不一样了!王惟清,现在不一样了!我等到了我的机会,我的同窗可是高官!我要依附别人去了!以后我的仕途,一片坦荡!”程至说道这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可王惟清分明看见的是苦涩。
“惟清恭祝程大人前程似锦。”王惟清竟然在狭小的马车上,给程至行了一个学生礼。
程至看着给自己行礼的王惟清,脑海中闪过的是当初那个卑微的自己。他心中突然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满足,他大笑起来:“你的文书写的不错!就连我那个高官同窗都很喜欢,你可知,圣上夸赞的是你?”
王惟清心中犹如被闪电击中,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满脸震惊,那份文书真的是我写的那份?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为何?”
程至看着年轻的王惟清不可置信的模样,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他不禁飘飘然起来:“今日就让本官来教教你,什么是为官之道!”
“那份文书,若是圣上不喜欢,便是你写的。若是圣上喜欢,那便是我写的。水利之事亦是如此。再说林允从,他从始至终都是我的同路人。你这个年轻的后生这下可明白?”程至此刻奸相尽显,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狰狞。
王惟清怎么会想到这些,林允从这人虽是京城的官僚做派,但为人还算正直,从不拖欠工事上的工钱,也从未因公事苛责过任何人。他不明白林允从怎会是程至的同路人?
他觉得讽刺极了,这个世界当真是黑暗无边。坏人就这般明目张胆的承认所做之坏事,受害者还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无处去呼喊。
“堂尊为何告诉我这些?”
程至怎会说他从王惟清的身上,看到了青年时的自己。说到底王惟清还不如他,他至少还是当地士绅举荐的。王惟清现在可是无人可依。
“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在科举之路上就如同这漫天的飞蚊,太多太多了!京城里随便一个人,一扇子就能把你拍死!”
局促又闷的马车里,王惟清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对未来的憧憬,对以后的美好想象,在此刻被程至一盆冷水浇的寒冷彻骨。这是他来这个世界以来,最暗淡的一天,最局促的一刻。他想要离开马车,永永远远,再也不想见到程至。
看着卑微又带着怒气的王惟清,程至心中闪过一丝怜悯,但也只是一瞬。他无比享受这样场景,他终于体会到了上位者的愉悦,他终于和过去那个碌碌无为的自己告别了。
“王惟清,你还是这样稚嫩。”这是程至与王惟清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了马车的王惟清,沿着街道一直漫无目的的行走。他没有了目标,不知该往哪走。他从未想过自己在程至眼中不过是让人厌烦的飞蚊。王惟清以为他能通过这次兴修水利,改变程至对自己的看法。程至每一次对王惟清的蔑视,王惟清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会改变程至的想法。没想到程至一直都看不起自己,从未改变。
自己当真就那么差吗?王惟清已经陷入了自我怀疑。
寒风如刀般割裂着王惟清的脸庞,暗黑的天空中,云月朦胧。他一个现代先进思想的人,竟是在这本书里,活的举步维艰。
不该!不该的!
他不该因为一个人的蔑视,就放弃自己!
他要自己走出一片广阔天地!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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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至走后,孔县丞暂代县令之责。
这位孔县丞,王惟清不是很熟悉。在县衙两年的时间,他从未和王惟清说过什么话,就连见面也只得寥寥几次。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不管事,向来是当甩手掌柜。
如今把这样的人,委以重任,不知长滩县会如何发展。
王惟清对长滩县的发展感到迷茫,毕竟今年平江陂的后续还要开展,需得有一个能作为的领导。
然而,事实却出乎了王惟清的预料。孔县丞虽不管事,但对待下属极好。若有县衙里有事,他很放心的就交给该管的人来管。比如刑事上,他及其放心的交给了曹仁义,曹仁义完成后,还会得到他无尽的夸奖。在他的管理之下,长滩县一片祥和。
工房平江陂那边,也是全权交给丁朴,一切都有条无紊。
就这般平淡的生活到了年节前,杜百沐突然决定年后搬来长滩县生活。他放弃了自己平川县主簿的官职,一心以李小舟为重,准备跟着李长根做生意。
当从黄誉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惟清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没想到杜百沐爱李小舟爱到了这般地步。若是换作是他,他绝不会为了这个世界女人放弃自己的事业。
大年二十九,王惟清被杜百沐拉到了自己院子里吃酒。
“杜兄,你当真放弃仕途了?”王惟清满脸不解。
杜百沐却是从容一笑:“不止是放弃了仕途,还断了与杜家的联系。从此我不再是官宦世家的儿子,从此我就守着小舟,在长滩县过安稳的生活。”
李小舟这时端着一碟下酒菜,走到杜百沐身边。“今夜王公子就在府上歇息吧,我夫君一直念叨要和你不醉不归。”
王惟清连连摇头:“我待会儿去书库值房,还有书未看完。多谢嫂子款待。”
李小舟好似早就猜到了:“料想也是如此,只愿你金榜题名,也不枉费你这般辛苦的付出。”她又用手戳了戳杜百沐的头:“你也少喝点!”
二人聊了许久,从对文学作品的看法,聊到对国家未来的展望。最后,杜百沐是知道王惟清这人的,他从不听别人对什么事定性,需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才会懂真正的官场,他只能对王惟清浅浅的提了句:“小心平川县县衙的所有人。”
王惟清心思还在刚才的侃侃而谈,全然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杜百沐只好在心中祈祷,王惟清开年府试一过,便打定主意去书院读书就好,如此便能远离平川县县衙这个臭水沟。————————
开年的府试,王惟清以头甲顺利进入到乡试。
与此同时,朝廷的正式批文也下来了。
长滩县与平川县合并,从此这个世界便没有长滩县了。
人事方面,县令由平川县的县令黄古安担任,县丞因为平川县县丞调往其他县,就由长滩县的孔余担任,其余的正职皆是由以往平川县的官吏担任。
长滩县的官吏各个都有口难开,如今不知谁还能为他们做主?
这事对王惟清倒是影响不大,再过两月他便要收拾东西,去书院读书了。这他也是本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把自己那些东西都归整妥帖。
批文下发的第二天,王惟清正在吏房和黄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黄誉不停的给王惟清说着去书院需得注意的事项,使得王惟清心中暖暖的。
不知何时,吏房门口走进官差装扮的陌生人。
那人站在王惟清和黄誉面前的时候,二人还在说笑。
“哪位是吏房的经承?”那人脸上棱角分明,下颌角及其明显。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未看着黄誉和王惟清,而是双手背在身后,带着鱼尾纹的眼睛望着屋顶。
黄誉立马走上前去,给那人行礼:“在下吏房经承黄誉。不知——”
“吾乃平川县吏房经承,汪江。”那人有模有样的对着黄誉回礼。“黄堂尊有令,今日让长滩县的师爷,主簿,典史皆到平川县县衙。这是文书。”他将文书递给了黄誉,随后转身离开。
黄誉眉头微皱,打开文书后叹了一口气:“唉!”
“怎的了?黄经承。”王惟清询问。
黄誉抓了抓头发,将文书递给王惟清:“惟清,你自己看吧。”
文书上说,让黄誉去通知全县的师爷,主簿和典史。主簿和典史皆是朝廷在册的官吏,虽说最小是从九品,但大小到底是个官。而师爷是县衙拿钱最多的职位,且全是上任县令程至的得力干将,最亲密的已经随着程至去了京城,只余下王惟清一个挂牌师爷还在职。
整个长滩县县衙最重要的这些人,在批文下来的第二天就被叫到平川县,这不就是**裸的新官上任以儆效尤吗?
“惟清,你去告知一下浩然,让他今日在吏房当值。我去问问孔县丞该如何。”黄誉语气凝重。
王惟清知道事情可能在向着不好的方向走去,今天这定是一场鸿门宴。
“浩然兄。”王惟清打断了正在卷写古书的崔浩然,他详细的将方才之事告诉了崔浩然。
“惟清,你可知为何找黄誉去通知各房?”崔浩然并未停笔,只是抬了抬头看着王惟清。
“以往程堂尊在时,不是都是黄经承去吗?”王惟清回答。
“这次不一样,惟清,今日你去,就靠后,不说话。”崔浩然停下了手中的笔,语气恳切:“你需得记住,你很快便要去书院读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惟清知晓崔浩然是在担心自己:“浩然兄,你放心,我明白的。”
黄誉匆忙的从孔余处回来,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拉着王惟清说道:“时间来不及了,平川县的堂尊要求文书上所写之人,今日必须全部到场。惟清,你帮我跑一趟工房和刑房。”他丢下这句话就跑着去通知其他人。
只留下王惟清与崔浩然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