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肆语气很冷淡,他声音上扬,但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有故人重逢时的惊喜或喜悦。
七年里有些被刻意不去想起的时光和回忆就像泡了水的海绵,一点一点不受控制的膨胀,复原。
记忆里的他好像一直是这样,一面不羁肆意,一面又淡漠疏离。
姜昭有时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两个周肆,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认识他。
现在这个二十七岁,在金字塔尖又往上爬了一步的周肆在雪风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却和她记忆里那个二十岁的少年一点一点重合了。
那是七年前的夏天。
彼时姜昭的父母已经离婚两年,姜昭的妈妈廖艳艳,姜昭和姜昭外婆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姜昭还有一个弟弟,离婚的时候判给了她爸姜世宁。
姜世宁没什么文化,什么生意都掺一脚,有时候能挣到钱,有时候也挣不到钱,法院判的抚养费给不给也是全看他心情。
心情好的时候给钱也算痛快,不好的时候呢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
廖艳艳要养女儿还要养妈妈,经朋友介绍就去给周肆家做保姆。
朋友介绍的时候说周家小孩脾气怪,之前去做的保姆没一个能呆过两个月的,辞退的理由呢也没有,倒是给了一大笔遣散费。
所以廖艳艳才去的时候本来没报多大希望,她也没觉得周肆有多满意她,结果第一次试工的时候周肆虽然没说什么话,但却让她留了下来,她一呆就是两年。
这天姜昭正在上学,突然接到廖艳艳的电话让她赶紧回家一趟,取个东西送到周家去。
姜昭读的是陆临市中等专业学校,简称中专,主要是给家庭条件欠佳的小孩培养职业技能的地方,他们毕业后就能直接具备基础的社会就业技能。
姜昭之前成绩一直不错,凭她中考的成绩是可以上普通高中的,只是她觉得廖艳艳一个人挣钱太辛苦,外婆又一直有糖尿病,长期吃药看病也要花好多钱,于是主动提出去读中专,早点毕业后好帮妈妈一起挣钱。
廖艳艳一直很歉疚,但姜昭却觉得没什么,她选了护理专业,以后照顾外婆也能更方便。
只是她没想到从小也经常被夸聪明的自己居然在护理这一方面不能说是一窍不通,简直算是谋财害命。
这天她们正在小组练习静脉输液的临床常用基础护理操作,轮流扮演护士和病人,老师让两两组队,一人负责记录,一人负责操作。
规则一宣布,所有人都争着要和她组队,姜昭简直受宠若惊。
朋友李琪毫不犹豫泼来一盆冷水。
“想什么呢,和你组队可以不用当你的 ‘病人 ’,她们只是不想被你扎成莲蓬罢了。 ”
姜昭:“……”
正式操作时,姜昭拿着一应用具坐在操作台,对面的女生嘴唇紧绷,明显神经高度紧张,一双手腕要收不收,一副贫道已死,有事烧纸的样子。
姜昭在心里默默把操作流程背了一遍,胸有成竹的上手,垫枕,扎止血带,消毒。
——两分钟过去,那针在目标血管周围东南西北各个方位找了无数个角度,就是扎不进去……
——又是两分钟。
对面的女生面部表情十分丰富,咬了咬牙说。
“姜昭……能不能把止血带稍微松一点,我觉得我的手好像要废了……”
姜昭闻声看去,女生的手腕一圈被止血带箍得陷进去一大截,附近皮肤死灰一样白,血液全部堆积到手背,微微高肿,涨成猪肝色。
她连忙抱歉抱歉地说着,将止血带松开一点。
可这样以来,她就更找不到血管了。
李琪见怪不怪,毫不犹豫继续捅刀:“还好你不是吸血鬼,不然自己就能把自己给饿死。”
姜昭:“……”
无法反驳。
又是五分钟过去。
对面的女生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眼神都透出一种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在职场被傻X老板折磨还不敢辞职的沧桑。
隔了一会儿,她忍无可忍,建议道。
“要不然你就拿着针别动,我的手自己往上面怼行么……”
姜昭觉得此计甚妙。
半分钟后,这场练习终于在一种病人全方位自助的创新模式下结束了。
李其双手合十,虔诚道:“善哉,善哉!”
“以后我再也不怕邻居家烦人的老头老太太了,以后哪家再往我家乱丢垃圾,就派你去给他们当护工,大佬,你已经掌握了合法犯罪的精髓。”
她说着,兴致勃勃的翻着记录册:“让我来看看下一位受害者是谁……”
语毕,众人惊恐,呈鸟兽状散开。
姜昭:……
这时,兜里的手机传来震动,廖艳艳打来电话,说十万火急,让她立马回家找一个本子送到周家去。
周家住在城西别墅区,离她家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中间还得转好几个站,她是不想继续上课了,但也不是很想跑那么远去给周肆送东西。
她瘪瘪嘴:“非要今天要吗……?”
“马上就要,我以为他不要了才拿回来的,妈妈想不太起来了,你快想想,蓝色的本子有印象没。 ”
姜昭知道她说的是哪个本子。
廖艳艳在周家做清洁的时候常会拿一些周肆不要的废纸回来,她看着有些纸就只写了几个字就不要了,觉得可惜,想着拿回来给姜昭打草稿也是好的。
那些废纸上都是一些数学题,而且不是普通数学题,至少是数学专业才会研究的艰涩难懂的题。
姜昭学习一直不错,所以在高中前也是学校里老师同学一提到就人人羡艳夸赞的对象,哪知道一进了中专就变成了众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挫败肯定是有的,所以闲暇之余她就做起了这些废纸上的题,有时一道题解不开,晚上睡觉脑子里都是密密麻麻的公式,直到最终解开,她能高兴好久,毕竟能找回曾经的那种成就感。
这个蓝色本子是她最近的新宠,本子看上去有些旧了,书页泛黄,因为被人反复翻看,装订的地方有些松散,字的油墨都微微浸开。
上面详细而系统性的记录了很多笔记,公式,还有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和一堆没有解开的等式和不等式。
姜昭看不懂的就上网查资料,试着理解,推导,倒也解出了两道,但还有更多她还没来得及研究就要被要回去了。
有点舍不得……
校门口到公交站不远,不过五分钟脚程,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昭刚刚上车就觉得天色比五分钟前黑了一大半。
果然没开两分钟,天上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整个天空浑浊昏黄,简直像被搅浑了的黄河水。
“啪啦”一声,不远处一道剧烈闪电劈过,天空像被撕开一条巨口,几秒后巨雷惊起,顺着豆子大小的雨劈天盖地打下来。
雨势又急又大,落在在公交车上像是一颗颗子弹要打穿这铁皮一样,路面也很快有了积水,行路艰难。
车上本来悠哉闲哉的乘客们不安地纷纷议论起来。
“喔唷,我刚刚看天气预报有橙色雷暴雨预警,好吓人哦,早知道不出门了……”
“就是哦,师傅,你开慢一点,小心一点哦,我们都不急的,安全第一。”
众人吵嚷,雨势越发凶猛,密密麻麻砸下来,车窗前几乎看不到路,姜昭心里也焦躁起来。
两小时的车程愣是开了四个小时,不过总算是平安到达,中途她给廖艳艳打了好几个电话却没人接听。
城西这边的雨不比她来的地方小,大马路上都积了一层能漫过脚踝的水,这个地方本来住的人就不多,这种程度的暴风雨下街上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姜昭没有带伞,公交车站候车亭只有又薄又小的一层顶棚,风一吹,冰凉湿润的雨全部向她扑来,她的身上几乎湿了一大半。
又是十分钟过去,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廖艳艳也联系不上,思来想去,她只能趁雨稍微小点的时候疯狂朝周肆家中跑去,一路上鞋袜已经全部湿透。
好不容易到达,家中却好像并没有人。
姜昭快要绝望了,她不死心地改按门铃为砸,却依旧无人应答。
哪有这样的,让人家这么大的雨天大老远地跑过来送东西,结果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姜昭心里凄风苦雨,对周肆本来就不怎么好的印象更差了。
正值夏季,天气本来是不怎么冷的,但也禁不住风雨不要命地往身上砸,半湿的衣服全部紧巴巴地贴在身上,湿闷的凉意浸入皮肤,姜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靠着大门口的石柱蹲下,只能等。
城西高架桥上,一辆黑色宾利在风雨中缓缓前行。
“无聊死了……球也打不了。”
“谁知道下这么大的雨,认命吧兄dei。”
成恭在车上唉声叹气,隔了一会儿把视线转向靠窗打游戏的周肆:“别回家了,六街那边新开了家酒吧,据说调酒师长得贼带劲,晚上去试……”
他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陆凯踢了一脚。
“老四最讨厌下雨天,有没有眼力见啊,你别去招他……”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周肆目光一直在手机上,不过很快他对游戏也失去了兴趣,把卫衣上的帽子往头上一盖,闭眼一言不发。
陆凯对成恭挤了个“你看,我就说吧”的眼神。
成恭百无聊赖地在车上练习投篮姿势,车缓缓驶入私人马路,一栋米白色别墅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门口坐着一个女孩,身上的衣服好像湿透了,头发也贴在脸上,雪白的小腿上也全是脏污的泥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只被丢弃的流浪猫。
成恭惊呼:“我去,你从哪儿捡了只小土猫,等等……不会是你爸干了票大的,在外面给你搞了个私生子吧,喜当哥啊你! ”
周肆从卫衣帽子里抬起头,扫了一眼,语气冷淡。
“不认识。 ”
陆凯也被勾起兴趣:“这隔太远了也看不清长啥样啊,不过穿得是有够土的,天叔开快点儿。”他催促道。
别墅越来越近,车前灯刺目的白光打在一张细巧的脸上,女生下意识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只露出半只湿漉漉的眼睛和苍白的唇。
“好像长得还行啊,我下去看看……”成恭兴味盎然地就要推门下车。
周肆终于从帽子里抬起头,眼神在不远处的脸上虚虚凝了几秒,半晌好像终于想起什么,懒懒说道。
“家里阿姨的女儿,过来送东西。”
“啊……”听到姜昭的身份,成恭兴趣少了一半,正有些犹豫时,只听陆凯说。
“啊什么啊,阿姨家的女儿怎么了,你不去我去了啊。”
“你去干嘛?”
“我……这么大雨,我去问问她要不要跟我车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鸡X长脑子上。”
“你tm……!”
没理他们,周肆拿着手机下了车,朝前面的司机说了声“谢了啊天叔,”然后对着成恭和陆凯甩下一句“快滚吧你们。”
利落关上车门。
姜昭在风雨里坐了快半个小时,整个人又冷又饿,直到看见一辆黑色的车缓缓停在门口,她几乎下意识就站起来朝来人望去。
只见下来的不是廖艳艳,而是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少年,帽檐很深,将脸遮去了一大半,她只看得到他眉骨很高,眼皮深窄,露出来的一截喉线清晰。
男生一步跨上台阶,但还是不免沾到屋檐下细密的雨,透明冰凉的雨珠顺着他凸起的腕骨缓缓往下滴落。
“你……”你字在她喉咙里卡住,少年听见她的声音朝她淡淡扫来一眼,眼里没有情绪,只一秒就又移开,她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她看着周肆推开门,径直走进去,正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门里突然传来一句——
“进来吧。”
她连忙跟进去,门口是一块雪白的绒毯,她的鞋袜早在一路上沾满了泥水,深色鞋子本来看不太出来,但是在绒毯上脏污立马就现了形。
灰黑色泥水从鞋子里缓缓渗出,朝周围晕开,很快绒毯就雪白不再,脏兮兮像才从外面捡回来的一样了。
一瞬间姜昭窘迫得无处遁形,这个家一看就干净昂贵,门口的少爷看着也是矜贵得很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自己这副样子简直像上门要饭的流浪猫。
她忐忑的抬起头,忍不住偷偷去看少年的表情,果然……他皱起了眉。
是嫌弃她把家里弄脏了吧,一瞬间,姜昭甚至想要不然自己还是出去等好了,外面再冷也不用在这里看他的眼色。
想着,头上突然传来少年低沉的声音——
“你哭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