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次见到林雪轻,当日在画中的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谢玄度不知在画中见到的林雪轻究竟是真是假,或许只是一场梦也说不定。
可这梦未免也太真了些。
谢玄度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画中人的脸颊,想唤她一声娘亲,跟她说一说这些年来的快乐与悲苦。
谁知他的手指竟一下穿透画卷,深深陷了进去。
这般景象令谢玄度一呆,不待他反应,这画卷上涌现出一团诡异的金光漩涡,谢玄度被这团漩涡强大的吸力一下猛拽入画中,转眼就没了踪影!
迎接他的并不是坠落,而是无边的黑暗。
他的神识仿佛迷失在一片荒地中,那里空无一物,甚至连谢玄度本身都是一种虚无。
直到又一阵笛声响起,唤醒了他沉沦于黑暗的意识,霍地一下,谢玄度睁开双眼。
阳光从窗格外洒进来,刺得他眼睛酸疼,眯了一眯。
他环视四周,自己竟是还在无涯峰上,这房中的物件摆设瞧着十分眼熟,很像他以前住的地方,卷碧园。
桌上摆放着绿腰剑。
谢玄度还在纳闷,自己何时取回了绿腰剑?又是何时回到了卷碧园?
他想唤绕梁进来问话,却发现口不能言;想站起来,也是身不能行。
这副躯体完全不受他掌控。
此时,一个谢家弟子急匆匆进来拜见,躬身递上一封书信:“公子,兰泽城的信,是加急送来的,似乎是有要事。”
“兰泽?”谢玄度不明所以,接过书信,又一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他将信展开一看,信书上不过寥寥数字——“家中遭难,请兄襄助。”
落款是“周庸玉”三字,字下又加盖了“兰泽周氏”的印章。
字迹写得极为潦草,写信之人想必处境十分危急,谢玄度看后大感不妙,立即起身去换衣裳,余光一瞥,正瞥见铜镜里的人。
竟不是他的模样,而是谢清风!
谢玄度一阵心悸,自己根本没有回到无涯峰,而是还在画中。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封信。
兰泽?周庸玉?
早前在中原的兰泽城盘踞着一个世家,姓周,世称“兰泽周氏”,周家的家主周庸玉与谢清风是知己好友。
这个兰泽周氏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仇家灭了满门,也就是说,谢玄度所处的地方不是“当下”,而是“过去”。
谢玄度脑子一灵,终于参悟出这其中的法门。
就像当年他入画以后,见到了他阿娘,那时的林雪轻初入凡尘,甚至还没有名姓。
这根本不是在梦中,也不是某种邪术编织出来的幻境。
谢清风留给他的,是真正的“过去”。
*
谢清风收到兰泽周氏的求救信以后,立时动身前往,一路上心底惴惴不安。
周庸玉一向不爱求人,这次能将信送到无涯峰,一定是碰上了要命的麻烦事。
他生怕自己赶不及,一刻也不敢歇息,日夜兼程来到兰泽城,谁知竟还是来晚了一步。
谢清风踏入周家府门时,放眼一望,地上七横八竖的皆是尸首,处处都是狰狞血迹。
兰泽周氏百十条人命一夜尽丧。
谢清风脑子里一懵,提剑进去,不断喊着周庸玉的名字,在那些尸首中一一翻找,终于在正厅找到了他。
房梁上垂下的数根赤色丝绦吊着周庸玉的四肢,他整个尸身都被丝线弯折成极其诡异的形状,如同一件供人欣赏的玩物,就这样悬挂在厅堂的中央。
谢清风瞧见这一惨状,只觉得触目惊心,腹中一时如毒刀翻绞,几欲呕吐。
而在周庸玉的尸首之下,竟跪坐着一个穿粗布衣衫的中年男人,手里还握着几根红色丝绦,正是杀人的凶器。
谢清风赫然出剑,指向男人的后背,怒喝道:“是你杀了他?杀了周家这么多人?!”
男人背对着他,并未理会,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大仇得报……大仇得报……”
“你是什么人!”
“人?”男人顿了顿,回过头来看向谢清风,问道,“什么时候,在你们这些仙者眼中,苦行境的奴隶竟可以被称为‘人’了?”
谢清风眉心一蹙:“你是,苦行境人?”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任谁也很难记住,可这张脸上长出的那对眼睛却极其冷漠,冷得空无一物。
他道:“公子,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要是个过路的,快点走,别沾上麻烦;你要是跟周家有什么故交,想替他们报仇,那就请出剑吧,反正我早晚也要死,死在谁的手中,没什么差别。”
男人再度回过头去,静静地合上了双眼,似乎对他而言,生死已经不再重要。
谢清风发觉他手中的红丝绦上还缠绕着一缕缕邪气,何况苦行境人素来无法修炼,这人怎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屠杀一整个仙门世家?
这一切分明是邪魔所为。
谢清风环视四周,没有发现可疑的迹象,这男人神智清醒,也不像被邪魔操控。
他没有急于出剑,问道:“你没本事杀害那么多仙师,是谁在背后帮你?”
男人沉默着,态度顽固。
谢清风劝道:“你不曾修炼过,不知妖术何等凶险,与邪魔为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我或许还能帮你。”
谢清风以为这个苦行境人只是行差踏错,被邪魔引诱,一时迷了心智,才做了他人手中的刀,他需得揪出在幕后作恶的邪魔,真正地斩草除根。
“帮我?”
谢清风恐他不信,报上名号:“我姓谢,谢清风。”
“我知道了。”男人一笑,“那位神女娘娘曾经告诉过我,我还能去求一个人,花间谢氏的公子谢清风,她说,如果是你的话,你可能愿意给我一个公道,但我不信。”
“神女娘娘?”
男人不想再多谈这位“神女娘娘”,只是抬起头来,望着周庸玉的尸体,追问:“如果我去求你,你也能帮我杀掉周庸玉和他的儿子周腾吗?”
“什么?”谢清风眉毛一扬。
“谢公子,我和我的妻子、女儿都是周家从苦行境买来的奴隶,在这仙府靠着主人家过活。
“我的女儿,小七,很可爱,大冬天里我要往水缸里挑水,她怕我累着,就提着小桶跟着我后面,跑来跑去地帮忙添水;我冷了手,我那婆娘就捧起我的手,哈着热气给我暖……
“我是个粗人、奴隶,一生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想求什么仙途仙道的,我只知道,我这一辈子都要守着我的妻子和女儿活,她们就是我的一切,她们能快快乐乐的,我就能快快乐乐的。”
提及这些,他粗糙如同枯槁的面皮上多了一丝笑容,可很快这笑容就消失了,逐渐被仇恨与狠厉所取代。
他瞪着被吊在空中、四肢扭曲的周庸玉,骂道:“可这个人的儿子,周腾!那个王八蛋!他毁了我女儿!他就这样把我的小七……”
男人一顿,不愿再回忆那一幕,也不想过多地说给外人听,只心碎欲狂地说:“周腾把她当个物件一样吊着,供他的那些仙家朋友取乐、淫/玩!我婆娘听到小七在房中大哭,喊救命,跪着苦苦哀求他们放过小七,哀求没用,她就发了疯,抓花了周腾的脸,还咬伤了他,周腾一怒之下,一剑就捅死了我的婆娘!
“等我赶来时,就只看见她们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谢公子,你们总说我们苦行境人是猪、是狗,可这天底下究竟谁是猪狗!谁是畜生!”
谢清风心下骇然,看这男人的神情,自然明白他并未说谎。
周庸玉的小儿子周腾从小就被娇惯着长大,性格顽劣不堪,仗着自己在仙道上颇具天资,就不知天高地厚,谁也不放在眼中。
谢清风也曾劝说过,要周庸玉好好管教这个孩子,只是周庸玉膝下儿女不多,而在这为数不多的儿女中,唯独这个周腾有着过人的天资,未来有一探仙途的机会,因此对周腾总是宠爱多过苛责。
男人已经流下泪来,继续痛陈:“我将这件事告到了家主面前,我想跟周庸玉求一个公道,我想让周腾为我的妻女偿命!太可笑了,我竟然以为这样真能求着公道——
“其实死的就是两个奴隶而已,苦行境来的奴隶跟这仙府上的瓷瓶没什么两样,公子爷打碎了瓷瓶,顶多换来两句训斥,周庸玉还‘大发慈悲’给了我两锭金子,就想打发我走了。
“我捧着两锭金子,才知道我的妻子和女儿原来这么轻。那些从苦行境来的、跟我一起做工的朋友都劝我,算了吧,算了吧,你又能怎么样呢?是啊,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跑出去,跑到雨里,指着老天问,老天啊,老天啊,你这死老天!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看看他们这些人怎样折磨我的小七,怎样杀死我的婆娘!”
谢清风如鲠在喉,一时说不出话来。
男人又低头,看向了手中染血的赤色丝绦。
“谢公子,你方才说,跟妖魔为伍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喉咙都快喊出血了,也没有神仙回答我!神仙也是向着你们这些修仙之人的,怎么可能对一个苦行境的奴隶垂下目光?天底下只有那位‘神女娘娘’听到了我的哀求。
“她说她不是神仙,而是妖,可妖又怎么了?我求她赐我妖法,哪怕一天也好,我要为我的妻女报仇,向兰泽周氏报仇!神女娘娘说,她可以帮我,但代价是我也要死。
“其实我也怕,怕死,可我一闭上眼就是我妻子和女儿的眼睛,就是那些死也咽不下去的冤枉和屈辱。
“我的一切都被周家毁掉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望着手中的赤色丝绦,又微微笑了一下,笑容有些坦然,也有些嘲讽:“我还是第一次使用这样的力量,原来苦行境人也能用你们仙家的法术,杀周家人的时候,才知道这些修士跟我们苦行境人也没什么分别——害怕的时候会求饶,无法反抗的时候也能随意被摆弄成这样供人赏乐的玩物!”
说着,男人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肩膀也颤抖得更加厉害,直到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他终是痛哭流涕,大喊道:“明明没有什么分别!!怎么周腾的命是命,小七的命就不是命啊!
“我不想杀人!我只想让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回到我的身边!可死了就是死了,我只能讨一个公道,让兰泽周氏付出他们该付出的代价!
“你要杀就来杀!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我也不想活!早点、早点去见她们,也是好的……”
旧稿混更=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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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往事何堪说(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