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星阁,无涯峰的最高处,唯有历代谢家家主才能进入的禁地。
阁子建在峰顶上,隐于云海间,平日里瞧不见,只能在日光璀璨之时隐约窥得阁檐从云层中飞出一角,丹垩粉黛,华美如仙宫天殿。
这里自建造之初就设下了一道结界,无涯峰逢此大难,猎星阁却仍旧完好无损,就因这道结界难以堪破。
除了被认定为谢氏家主的人,谁都无法踏进猎星阁一步。
不过对于谢玄度来说,进入猎星阁并不难。
少时他就曾带着谢玄鸿来猎星阁玩儿,这里地势高,看得远,阁子顶上又安静,无人打扰。
有时练剑累了,他就在仙殿顶上一躺,仰在霞光与微风中,睡个大半日,谢玄鸿就乖巧地挨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偷懒躲闲。
两个人进出过两回,来去自如,不知有什么结界,也没觉得此处有甚特别。
直到第三回溜进去,他们被谢断江逮了个正着,那时谢断江看谢玄度的眼神复杂到难以形容,当即严厉勒令他不准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往后更不准再踏进猎星阁一步。
从前谢玄度不懂,后来才明白,那时谢断江看他的眼神里全是忧惧。
谢玄度、谢玄鸿能同时被猎星阁接纳,那就预示着谢家年轻一辈中将会诞生两位家主。
谢断江下意识认为必定是兄弟相争、手足相残才会如此,谁能料到竟是如今这般——
一死一伤,你终我及。
*
时隔多年,猎星阁再一次为它认定的主人敞开了殿门。
谢玄度手握红牙剑,负手踏入阁中。
此处不点灯火,却上下通明,只因一盏盏铜灯的灯芯全是一粒粒深海明珠,光华璀璨,昼夜不息,将阁中一切映照得金碧辉煌。
这猎星阁收天地灵气,纳四海瑰宝,三面墙壁上都嵌着通天高的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数不尽的仙书秘籍、珍玩法器。
而在阁子中央,正对着谢玄度的方向,徐徐垂下来一副画卷。
谢断江死前曾告诉谢玄度,谢清风在猎星阁中留给谢玄度一幅画,可惜画中藏着的秘密,他一直未能参透。
想必就是眼前这幅了。
不过谢玄度也没能瞧出这画中有什么秘密,因为画卷上空空如也,只是白纸一张。
画卷下方摆放着一个长方形的供台,不点香火,不奉祭品,唯独摆放着一口雕刻精美的兵器架,架子上端正地放着一把通体翠绿的宝剑。
“绿腰?”
谢玄度走过去,将红牙往供台上一放,拿起绿腰,横于手中,仔细端详了两番。
李无执意图夺取绿腰,想必就是为了打造出真正的“不欲剑”。
现在李无执手中的剑不过是一把仿制品,已经有如此神威,倘若让他拿到真正的不欲剑,又不知要厉害到何等地步。
正思索着,绿腰在谢玄度手中流泻出一缕一缕轻绿色的灵光。
很快,一旁的红牙剑微微震动起来。
谢玄度眉头一蹙,立时将红牙抽出鞘来,只见红牙剑刃上也淌出一丝丝血雾。
红与绿交织,钻进空白画卷当中,晕开大片大片的颜色,如丹青妙手,晕染出一幅栩栩如生的仕女图。
这幅画,谢玄度见过;这画中仕女,谢玄度也认识,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娘亲。
谢玄度自记事起就跟在父亲谢清风身边,一直不知道自己阿娘是谁。
他和谢清风相依为命,在外漂泊,有时能宿在客栈,安安稳稳睡上一觉,有时往林野间一躺,闭上眼就算过夜了,如此风餐露宿,从来也没有个家。
一次谢清风领着他去逛庙会玩儿,谢玄度看见别家的小孩子举着彩色的纸风车,咯咯笑着扑到自己爹娘怀里,当爹的大笑着将孩子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当娘的则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二人,唇角微微含笑。
谢玄度忍不住好奇,抬头去问谢清风,他阿娘是什么样的女子。
他想知道,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阿娘是不是也这样疼爱过他,是不是也用这样温柔的目光看过他。
可听谢玄度这样问起,谢清风神色一黯,后笑着摸一摸谢玄度的脑袋,却始终没有回答。
等谢玄度再长大些,他才知道谢清风黯然的神色下皆是对他阿娘的思念,因不想父亲伤心,谢玄度从此乖乖地不再追问。
不问归不问,他对他阿娘的好奇心不曾少过一点。
直到有一次,谢玄度撞见谢清风在房中独自喝酒,喝了个酩酊大醉,对着一幅画念叨着什么“明郎长大了”、“你不要担心”、“什么时候你肯来梦中见一见我”之类的话,句句情深意切。
能让谢清风痴狂至此的,除了他阿娘,还能是谁?
趁谢清风醉深之际,谢玄度溜入房中,偷偷打开那幅画看了一眼。
画中桃林芳菲,雪迹隐隐,一名红衣仕女行走于林深雪浅之中,身上霓裳缥缈如霞,手中青剑苍翠如竹。
上题“春深雪轻”四字。
他心想,难道这画中的女子就是他阿娘么?
他越看越挪不开眼睛,越看越觉得画中一切都活了过来,他能听见雪化的微响,能闻见桃花的香气,神识不由自主地进入画中。
等谢玄度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身在林野间,脚下一空,登时从山坡上滚下去。
山坡下还有密密麻麻的尖竹根,眼见他就要滚到上头,扎几个血窟窿出来,一条红色丝绦缠住小谢玄度的腰,下一刻,他就落到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小谢玄度心惊胆战地睁开一只眼,正瞧见一名红衣女子,与那幅仕女图中的女子极像,只是更为年轻些。
他一时傻了,呆呆地问:“你是谁?怎么跟我阿娘长得那么像?”
红衣女子将他撂下,扶他站稳:“你阿娘?我的年纪看着有这么大吗?”
小谢玄度心知自己说错话了:“不,姐姐很漂亮,就像仙女一样。”
那女子一笑,笑得爽朗灵俏:“哈!你这小鬼头,年纪小小的,嘴巴却甜得很。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仙女,人人都道我是‘妖女’呢!”
“怎么会?”谢玄度心里对她天然的亲近,嘴上更乖,凑近了问,“仙女姐姐,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苦行境啊,你又是哪家的小孩,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小谢玄度摇摇头:“不知道。”
“迷路啦?不过听你的口音,倒像是从梁国来的。”
“梁……国……?”小谢玄度还没怎么听人说过旧国王朝,对这二字唯有陌生,一时更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了。
这位仙女姐姐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看出了他的惶恐,拉起他的手来,安慰道:“别怕,你跟着我罢,我将你送到梁国去,肯定能帮你找到家的!”
小谢玄度的手被她紧紧握着,她的手骨柔软而力道坚定,仿佛只要跟着她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他欣喜地点点头:“好!”
跟着她走了一阵儿,小谢玄度又想说点什么,但不知该怎么称呼她,遂问道:“仙女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嗯,我还没有名字呢。”女子沉思片刻,嗅见林野山间的清新空气,念头一动,说,“我道号‘香罗夫人’,名字就叫林雪轻,你叫我‘林姐姐’好了。”
“林姐姐!”
“好乖,好乖。”她摸摸他的头毛,笑嘻嘻的,牵着他往前走。
他们走在山路上,林雪轻给小谢玄度讲一些怪谈鬼话解闷儿,小谢玄度也不怕,只是看见她扮鬼脸的时候,乐得咯咯笑。
不一会儿,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林雪轻带他去小溪边,将他扔进在溪水里,自己也跟着跳下水来,两个人一起叉鱼。
小谢玄度不得要领,怎么也叉不到鱼,越急越气,林雪轻看他眉头都皱起来了,将水一撩,泼到他身上,存心逗他。
谢玄度衣裳和头发全湿了,像一只小落汤鸡,林雪轻也只管笑。
闹得累了,林雪轻将他抱上岸,两个人围着火堆取暖。
林雪轻抽出剑来,三下五除二就将鱼鳞刮得干干净净,给他烤鱼吃。
小谢玄度这才看见她的剑,竟跟谢清风的绿腰极其相似,只是剑鞘不同。
“林姐姐,这是你的剑么?”他问,“倒是跟我爹的剑很像。”
林雪轻说:“喜欢?给你玩玩。”
小谢玄度抱着剑,心想,难道天底下还有一模一样的两把剑么?
不待他细想,林雪轻就将烤鱼递过来,放在他鼻子上晃来晃去,小谢玄度更饿了,张口就咬。
吃饱喝足以后,他困极了,靠在林雪轻的怀中睡了过去。
林雪轻搂着他,轻轻抚拍他的后背,又唱歌给他听,唱的是他不曾听过的调子。
她的身躯柔软而香甜,小谢玄度窝在她怀里,就像小鸟窝在羽毛里,他睡得意识模模糊糊,本能地抓着林雪轻的衣裳,喃喃道:“林姐姐,你唱歌真好听,以后给我当娘亲好么?我爹长得很好的……很好的……”
林雪轻忍不住一笑,手抚在他的额头上,说:“可你该回家了。”
后来他也不知自己怎么睡过去的,再次醒来,守在他身边的是谢清风。
原来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已经多日昏迷不醒,在林野间的所见所闻皆是大梦一场。
从此以后,谢玄度就再也没见过那幅仕女图,无论他怎么追问,谢清风都说没有这种东西,为此父子二人还吵过嘴,最后以谢清风送给他杏仁奶酥做赔礼,这件事才算揭过去。
那段关于林雪轻的记忆也在岁月中变得模糊不清。
如今再次得见,竟被收在猎星阁中。
这是谢清风留给他?
可爱小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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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往事何堪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