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苦行境人从悲痛、愤恨再到心如死灰,谢清风又如何杀得下去这一剑?
只是他心中虽怜悯这人的遭遇,却无法认可他复仇的手段,道:“你以凡人之躯妄借邪魔之力,根本承受不住邪煞的反噬,一旦这身法术被收回,你真的会死!那位所谓的‘神女娘娘’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害你!”
“我当然是在害他啦!”
忽而,一道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清风转身,定睛一瞧,见一名红衫女子负手走进来,仪容如画,一双眉目足够称得上秀美绝伦,可这样称道她的容貌却有些俗了,因她那双眼睛实在是鲜活,看人时尽是灵动。
她捻玩着胸前的辫发,笑道:“比不得谢公子有济世救人的本事,要是这人一早去求你,你定能不顾与周庸玉的情义,好生惩治周腾一番,还他一个公道。”
她句句称赞,却也是句句讽刺。
连谢清风自己都清楚,他没有资格干涉兰泽周氏的家事,只能劝诫周庸玉,可单单是劝诫,又怎能还人一个公道?
这红衣女子讥笑一声,越过谢清风,走到那苦行境人身边。
她手指在空中绕了个圈,指间灵气流泻。
这苦行境人手中的红丝绦也隐隐散发出血光来,像是在回应主人的召唤。
“神女娘娘……”
“钟大,你已杀了你想杀的人,现在该履行承诺,将这一身法力还给我了。”红衣女子道,“你还记得咱们的约定么?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你虽为复仇而来,可你借助妖力,伤毁自身,一样要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名叫钟大的苦行境人点了点头,坦然地松开握着红丝绦的手,忽而,他又握紧了。
红衣女子眯起眸子:“想反悔?”
钟大摇摇头:“不,不,神女娘娘,我只是想问,魂飞魄散以后……还能见到我的妻子和女儿吗?”
红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喜欢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这女子又沉默了片刻,回答道:“能。”
谢清风心道,人死如灯灭,魂飞魄散又如何能再相见?这女子分明是有意欺骗。
可钟大却展颜一笑,再次松开握着丝绦的手,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红衣女子指尖一绕一收,那赤色丝绦就如毒蛇一般从钟大的手中蜿蜒爬出,爬到女子的手背上,环绕着她的腕子,缠成一圈红绳手链,上头还坠着数颗水灵的玉色铃铛。
像是连着魂魄一起抽走了,钟大的头蓦然一垂,顷刻间就没了生息。
谢清风从一片茫然中醒过神来,惊着看向这红衣女子,质问道:“你杀了他?!”
红衣女子挑了下眉,双手叉腰,道:“是呀,你待怎样!”
“人命关天,岂能容你滥杀!”谢清风一怒,当即出剑,意图擒了她来。
谢清风剑法了得,寻常仙门世家的宗主都不一定能胜过他一招半式,谁知这红衣女子双指一拈,竟轻易拈住他的剑刃,仅一招就化解掉这一剑的所有威势。
谢清风一时诧异。
“谢公子想杀我,好呀,那就来试试罢。”
她嘻嘻一笑,有意想玩,也没还手,松开谢清风的剑,转身浑似一阵风地逃了。
“妖女休走!”谢清风追着她的身影而去。
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纠缠不休半月之久,从中原的兰泽城一路追到苦行境的关口紫冥关。
紫冥关中镇着一棵簇簇银白花朵的美人树,粗壮茂盛,世间罕见。
这女子变了主意,不想再逃,朝着枝头翩然一跃,坐在如雪海一般的花影之间,慢慢等着谢清风追上来。
谢清风追到时,她还拿小石子打了他一下。
谢清风用剑鞘将投来的小石子一拨,抬头,恨恨地瞪向她。
女子托起脸颊,冲他笑道:“谢公子这样穷追不舍,难道要追到天涯海角去么?”
谢清风对她没有好言好语:“如此诡妖心肠,一日不除,以后不知多少人要死在你这妖女手上,便是天涯海角也追得!”
“哇,你想得倒美,谁要跟你纠缠到天涯海角!”
“你!”谢清风本也不是笨嘴拙舌的家伙,可也从来没遇见过这样伶牙俐齿、口舌刁钻的女子,一时说不出话,又忍不住辩解,“我并无此意。”
她从树上跃下,伸着懒腰说道:“好了好了,我累啦,不想跟你玩了,谢公子不就是要杀我么?你来罢。”
她闭上眼,摆出一副安然赴死的样子。
谢清风一愣,心道:“她又想作什么鬼?”
女子睁开一只眼睛偷瞄他,又笑道:“怎么不出剑,谢公子舍不得?”
看她分明存了戏耍的心思,谢清风脸一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要杀我,下一刻我就死了,再问我的名字还有什么意思?”她眨眨灵俏的眼睛,“还是说,谢公子改了主意,不打算杀我了?”
谢清风不肯承认,找到一个极其生硬的理由:“我的剑不斩无名之辈。”
“哦,原来如此,失敬失敬。”这女子道,“我叫林雪轻,名字嘛,你可能没听过,我从前行走江湖的名号叫‘香罗夫人’。”
“香罗……夫人……?”谢清风不免一惊,“竟然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雪轻歪了歪脑袋:“看来谢公子还记得我,我的绿腰,你用着可还好么?”
谢清风一下握紧手中的剑。
香罗夫人,绿腰真正的剑主。
林雪轻笑道:“三百年前,我将剑送给你,公子那时答应我的事,可都做到了?”
竟然已经过去三百年了。
可与林雪轻第一次相逢,谢清风至今难忘。
他生于三百年前的大梁王朝,亲生父亲正是那位在鸿蒙之战中一剑清退万千邪魔的谢君山。
若论资历辈分,谢清风算花间谢氏的仙祖,只不过为了掩藏长生不老的秘密,他一直在暗中统辖谢家上下,近些年才以谢家公子的身份现世。
少时的谢清风师承大梁国师,受教于青羊宝殿,与当年还是四皇子的李无执为师兄弟。
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是谢清风一生的志向。
那时漠北的群魔肆虐,接连不断侵扰中原,边疆战事不利,与妖魔作战的异人军死伤无数。
谢清风作为大梁国师的弟子,曾负责统帅其中一支异人军,可与那些妖魔交手过程中,也没打过多少胜仗,而且修剑修到一定境界以后,谢清风就进入了瓶颈期,一直没有进益。
后来大国师告诉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倘若手中的兵器不够锋利,即便自身的剑法再好,也发挥不出真正的威力。
世上有一把宝剑,名作“绿腰”,与供奉在青羊宝殿的“红牙”本是一对,剑锋苍韧,吹毛可断,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兵仙武,非寻常兵器可比。
若能找到“绿腰”,与“红牙”双剑合璧,定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杀得那些个邪魔节节败退。
谢清风开始派人四处追寻绿腰剑的下落,几番波折,终于打听到此剑一直在一名红衣女子手里。
此女子来历不明,身份成谜,只知道名号叫“香罗夫人”。
谢清风听说过此人的事迹,香罗夫人仙法高深,又修得一身治病救人的医术,不论是仙家修士还是市井小民,她无有不救,无有不医。
从前瘟疫肆虐之际,香罗夫人还曾手持符箓,祛瘟鬼,降三尸,护佑一方百姓,功德甚伟。
对这样的人,谢清风只有敬重,很不愿跟她起争执。
所以谢清风恭恭敬敬奉上拜帖,求见于她,拜帖中言明自己只是想借她的绿腰剑一用,待杀退漠北的邪魔,就将此剑完璧归赵。
香罗夫人一开始对谢清风拒而不见,谢清风三顾茅庐,扰得她烦不胜烦,索性约他在万侯城的城楼上比武,还做了赌注,倘若谢清风打赢了,这把绿腰剑就送给他。
谢清风没有办法,只得应下邀约。
比武那日,二人相约于黄昏细雨中。
香罗夫人持剑立在城墙上,红衣如血,脸上戴着金色的流苏面具,看不清相貌,唯有一双眼睛灵动。
看样子还是个极年轻的姑娘,这倒有些出乎谢清风的意料,他一直以为香罗夫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人前辈。
一想到是要从这样的小姑娘手里夺剑,谢清风更加难为情。
他再次表明来意:“谢某无意冒犯,此次借剑当真是为了击退漠北作乱的妖魔——”
不及他说完,香罗夫人打断他的话锋:“磨磨叽叽的,让你来比武就是只争高低输赢,谁管你是为了什么?!看招!”
一道青光直刺而来,出招快得匪夷所思,谢清风心思一沉,迎剑而上。
一剑又一剑格挡,一剑又一剑杀上,漫天细雨都被剑风扫得缭乱。
双方杀得急如骤雨,狂如浪涛,别说是凡人百姓,就连仙家修士也难得见如此精彩的对决,不多时,城楼闹市中就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香罗夫人的剑法刁钻古怪,实在看不出是师承何处。
谢清风本来就无意跟她作对,又想通过剑招,猜猜她是什么门路,故而未使出全力。
香罗夫人进攻,他就躲闪,若是换了他出剑,又留有三分余地,剑剑都没有杀绝。
可他越是这样,香罗夫人越是恼怒:“为何不出全力?你敢瞧不起我?!”
谢清风忙在抵挡中辩解:“不敢,我当真不想与夫人作对——”
听他敢如此称呼,香罗夫人一时怒极,右手撤剑,左手拈起数枚金叶子:“我看你还怎么躲!”
她转腕一挥,数枚金叶子如同暴雨打梨花,掷向谢清风。
恰在此时,一个小丫头大哭着跑过来,喊着要找爹娘,正好闯进金叶子射程之内,可撒出去的暗器哪能收得回来?眼看就要伤及无辜,谁知本应躲开的谢清风竟合身扑了过去,将那个小丫头护在怀中,硬生生用后背挡住她三枚金叶子!
小丫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谢清风低声宽慰了一句“快去找你爹娘”,就茫然地跑到长街对面,投入她爹娘的怀中。
那对夫妻自知女儿刚刚从鬼门关过了一遭,后怕得眼泪都下来了,对着谢清风就不住地磕头谢恩:“多谢恩公救命!谢谢!”
香罗夫人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收剑走到谢清风身前,察看他背上的伤势。
金叶子上涂了毒,三枚扎进血肉,流出来的都是黑血。
谢清风身体已麻痹了一半,却也顾不得这些,他捉住香罗夫人的腕子,恳求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打过。”
“我这金叶子上有毒,再打下去,你的小命就要没有了,为了一把剑,值得么?”
谢清风嘴唇苍白,说话已有些无力:“不是为了剑,是为了边疆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再不会活在战乱当中……”
香罗夫人盯了他一会儿,轻哼一声,一手捏住他的脸,强行喂下两粒解毒丹药,抬手往他喉结处一击。
谢清风一咳,将丹药全都吞了下去。
他捂住发疼的咽喉:“你给我吃了什么?”
“自然是毒死你的药!”她说的是气话,随后又一下将绿腰剑掷到谢清风怀中,“你既然那么想要这把剑,拿去好了!”
谢清风愕然:“什么?”
“何必惊讶?这把剑再好,于我而言,也跟破铜烂铁无异,因为即便只用一根绣线,本姑娘也能绞断你的喉咙。”
说着,香罗夫人见谢清风脸唇皆白,方才斗得厉害,连头都有些乱了,从额角垂下来几绺,竟平添了几分别样的俊。
她到底不甘心,嘴上故意轻薄他:“何况宝剑送给美人,也无不妥。”
谢清风当时太年轻,给人调戏这么一嘴,脸一红,明明该恼的,可不知怎么就是生不起气来,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胡乱回道:“多谢夫人赠剑。”
那女子一瞪眼:“呸,哪个是你夫人!”
谢清风更慌乱:“我、我我、万万没有冒犯的意思,不知该如何尊称阁下?”
“什么阁上阁下,酸不溜秋的。”她一笑,也不气了,说,“我的名字嘛,偏不告诉你。我只要你答应,绿腰剑在你手中一日,你就要保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一日。”
谢清风忙起身抱拳,郑重承诺道:“我答应你。”
“拿上剑,走罢!”
世上没有两把一模一样的剑。
谢玄度小时候误入画卷,见到的那把剑正是绿腰,它本属于林雪轻,而后在这场比武之后,此剑送给了谢清风。
我们小度小度其实性格更像妈,诶嘿=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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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往事何堪说(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