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你今日也是一样去虞渊?”
剑招结束,灵剑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归入剑鞘之中。周身灵力亦随着剑气收势,于经脉中流转一个小周天,在气海缓缓平息下来。
枝头一朵洁白花蕾在风中颤了颤,倏地掉下来,断处一片整齐的切面。
盛欢站在原地,有些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被突如其来的落花砸中头才回过神来。他接住被剑气切落的花蕾,乖巧地应了一声:“是,师父是有什么事?”
聂道周早已先收了剑,回身坐在庭中石桌旁,倒了杯茶啜饮。倒不急着答话,先关心道:“你方才面有困惑,在想什么?”
叫师长操心,盛欢捏着花,有些赧然地挠挠脸,如实道:“师父,我之前习剑时不是偶尔会觉得哪里不太顺畅,但总说不清楚么,刚刚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好似是在气脉,有些滞涩的样子。”
“是么?”聂道周皱起眉,起身过来扣住腕脉。
盛欢乖乖伸出手,放松身体,感受到一缕灵力自脉门而入,流转过周身脉络,半晌缓缓收回。
对面之人也收回手:“我观气脉一切如常,不曾发现有什么问题。这滞涩可对你运功有阻?”
盛欢摇摇头,见长者眉关紧锁,又宽慰道:“师父,反正我从开始练剑起就时不时会这样,不是也一直无事么,想来是没什么大碍的。”
聂道周闻言笑道:“不错,朝风诀肯定是最适合你的剑诀,现下会有这种感觉许是因为修行还未到。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学便好。”
盛欢乖巧地应了一声,收起灵剑,随聂道周回到石桌旁坐下,嗅着盏中灵茶的清香,慢慢恢复习剑消耗的气力。
剑门各派剑法向来庞杂,他所习的朝风诀如今只他一人在修,自然也就无从寻师求教。所幸大道至简,剑法与剑法之间总有相通之处,有剑诀全册参悟,聂道周在旁指导,这些年修行下来,也进到了新的一阶。
这样的速度总能收获小师兄的夸赞,师父也总夸他根骨上乘,宗门里人人都说他将来一定能剑法大成。但剑门群英荟萃、天才云集,他一个入道不过百年的后生,哪里值得这样的赞扬呢?不过是大家偏爱太过,觉得他哪哪都好罢了。
就连总是不苟言笑的门主,对他也十分宽厚。上回试炼他没能进入水镜幻境,门主后来却说他在虞渊之中应变机敏,虽然是意外,但也算试炼通过了。
明明他在虞渊里都没有做什么事,最后还是被剑尊所救,才得以脱困的。
大家都对他这样包容,他也一定不能辜负众人的期待才行。
默默给自己再加了把劲,盛欢问:“师父,方才说的……”
“哦,是这事,”聂道周应了一声,放下茶盏,翻手化出一个瓷瓶递来,“益气丸,待会儿你去虞渊,路过灵田时,给你师兄带过去。”
“益气丸?”盛欢接过瓷瓶,稀奇地晃了晃,奇道:“师兄怎么突然要用这个?”
益气丸顾名思义,自然就是做补气之用,是道修最基础的几个丹药之一,成效简单,修行到一定程度后日常就很少再用得上。他也就是刚入道时用过一些作为辅助,和试炼那次从虞渊回来后吃着调理了几天,之外就再没用过了。
但小师兄无病无灾的,怎么会要这个?
他好奇地看过去,却见师父像是梗了梗,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只端起茶喝了一大口,含糊道:“就是需要了。”说着便站起身来,要往后山的方向去。
聂道周的道侣、也就是盛欢该称之为师娘的前辈,早年便是逝世于封渊之战中,聂道周每日这个时辰都会独自前往后山她的墓茔所在,扫洒除尘,说几句话。盛欢也早已习惯了,站起身来,目送师父的背影。
只是……为什么今天的背影看起来颇有些心累的感觉?
盛欢一头雾水地揣着益气丸出了门,直到到了灵田,才知道“就是需要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师兄,你怎么在这儿翻土呀?”他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俞灵远:……
凌川峰的大弟子深深叹了口气,沧桑地摆摆手。
剑门作为一个剑修门派,平日里只习剑论道,并不事生产。门内虽占地广袤、灵气充裕,但对于其中草植几乎都是任其自由生长,很少打理。便是有数百亩可做药植灵田的土地,也只是撒了种子了事,别说种出多少了,连收不收都是随缘。
然而现在小师兄竟在这儿给灵田翻土。
前两天才刚下了雨,现在这会儿翻土,好像也正是时候——但是,为什么要翻啊?
难道师兄突然对丹修起了兴趣?
俞灵远看着自家小师弟惊讶中带着茫然的眼神,感觉心里的泪能淹翻了这几百亩的灵田。
翻土是不可能翻土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翻的,有这功夫还不如拿去练剑。
可是谁能想到剑尊有那么厉害啊!
他原先才结束了一轮巡值,打算舒舒服服地回自家山头休息去,结果还没躺多久就收到噩耗——门主传信,让他去给门内灵田翻土。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能差遣门主的就是剑尊,会惹到剑尊的只有——他给小师弟出的那个歪点子。
点子虽歪,但是有用啊,小师弟这不马上就被放进虞渊里了。能见到人,得偿所愿,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但剑尊大概觉得他带坏了小师弟……
给灵田翻土,固然不用像寻常人那般牵着牛犁地,只需驾驭剑气翻动土壤便可,一次还能翻过一大片——但架不住这有几百亩地啊,还得注意着不能伤到灵药根茎,不然验收肯定过不了关……才翻了这一小半,感觉身体被掏空。
心里唱着小白菜地里凉,接过盛欢递来的瓷瓶,俞灵远沧桑地说:“……是我看这灵田久未打理,杂草都长得多了,就来翻翻。”
“这样么?”盛欢关切道,“可是这有几百亩呢,我也来帮师兄一起翻吧?”
小师弟乖巧懂事又贴心,俞灵远心里被熨得暖暖的,精神抖擞,大手一挥:“没事,师兄自己办得来。你不是还要去虞渊么,快去吧,免得耽搁了时辰。”
盛欢还有点犹豫,被他再催了催,到底点头离开了,还约定回头就来帮忙。
挥着手看人逐渐远去,哐哐倒了半瓶益气丸下肚,俞灵远运气调息,不由又是一声感慨。
虽然小师弟如此贴心,但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
带人走远点再出主意。
坐镇虞渊之内,还能知道外面那么远地方发生的事,剑尊,不愧是剑尊。
*
虞渊之内静寂依旧,盛欢踏上通往山心石台的长长径道,听见脚步声在这片空间中一圈圈回荡出去。
他向前走去,进到高台边缘,立时便感到一股灵力的轻微波动,于半空中现出转瞬即逝的华光。
这是石台之上的一个小结界,可以隔绝石台中的声音不向外传出,而外面的声音又能不受影响地被接收到。
他上前两步,向着高台正中抬眼看来的道者笑了笑,行礼道:“剑尊下午好,弟子来修行了。”
谢沉仍旧端坐在中央,洁白的袍角迤逦于地,不染半分尘埃,仙人也似。闻言,他微微点了点头,便收回了目光。
谢沉不说话,盛欢也不在意。左右相识以来剑尊便一直都是寡言模样,便是这段日子他开始虞渊修行,每次见面也不过来去时两句问好和道别的交谈,都已习惯了。
不过今日可不一样。他没有马上下到石台之下去,而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食盒,向剑者问道:“剑尊,我今日带了桂花糕来,要尝尝么?”
修道之人不食五谷,餐风饮露,寻常人却是做不到的。盛欢尚未入道时一日三餐都少不了,剑门便专在物资采购时为他单独添上一项吃食。直到如今他已能辟谷,却还是贪图那点口腹之欲,每次师兄师姐们要出门,都会拜托他们顺带买些零嘴糕点回来。
今日正是他最喜欢的桂花糕,还是昨天刚带回来的,味道正新鲜,他每次都要细细品尝。只可惜师父和师兄却不爱这口,都让他自己吃了。
盛欢揭开食盒,摸了摸盘碟,满意地发现保温的法诀还未失效,便小心端出来,放在此处唯一一方小几样式、点着灯盏的石桌之上。
师兄师姐们替他带回来的糕点都有可以长期保存的包装,他今日起来先将桂花糕拿出来热过,收好之后再去同师父习剑的,就是想着可以带到虞渊来。便是去见了小师兄,路上还遇到了巡值的师兄师姐,也只是同他们分了一些,食盒里还是有不少的份量。
足够两人享用的份量。
剑尊会尝尝么?
盛欢眨眨眼,试探地看过去。
少年乌黑的杏眼柔软澄澈,专注地望过来,满满盈着藏得不太好的期待。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望着,没有人会舍得拒绝他的请求。
谢沉看着他,袖袍之下指尖微动,又慢慢收回。
他沉默片刻,道:“你已入虞渊数次,可有什么收获?”
剑尊不动水食,便是拒绝了。盛欢还没来得及失落,听到问话,马上又精神一振——这可是剑尊第一次问起修行的事!
他马上坐直身子,梳理着脑中的思路,一一道:“是,晚辈这段时日同魔物对战下来,确实有些许新的认识。”
“魔物周身覆盖坚硬鳞甲,尤以前胸、后心以及颈脖处为甚,护住了这几处脆弱的部位。但在其头顶正中,类似人之百会穴之处,只有一层薄薄的护甲,相同的攻击更易击破,而魔物此处受创后,行动力亦会大幅下降,甚至死亡。还有,我发现……”
一说起便刹不住车,这些日子他在虞渊训练,遇到的妖魔加起来已经远远超过试炼之日的那次,战中也从最初的毫无头绪,到现在逐渐探寻出不同形态之妖魔的不同弱点。平日里无人问起倒不觉什么,此刻一一列数,不由便有些滔滔不绝。
盛欢一时兴起,说到后面忽觉不妥,忽地磕巴了一下,闭上了嘴。
已经证实的发现,可以说来让剑尊评定。但那些尚是猜测的想法,还是应该等后续验证过后,再说出来……
“如何?”谢沉却问。
他的眉目冷淡依旧,如远山皑皑白雪,凛冽难近。盛欢却在这短短两字之中触碰到有别于冰雪的意味,神使鬼差地应道:“我发现魔物对于灵气,似乎有非常敏锐的触觉……”
话出口才反应过来,然而要收回已是不能,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虞渊之中处处灵气稀薄,但一旦某处出现灵力作用,立刻便会有大量妖魔前来。我想,它们应是对灵气有所感应……”
越往后声音越低下去。虞渊深广无际,边界难寻,散布其中的妖魔也难以计数,变数太多。这样的情形下要定论魔物的出现究竟是受到灵气影响,还是被战中的动静惊动而来,实在不容易。
这只是他一个模模糊糊的感受,未证真伪,实在不该就这样说出来的。
却听谢沉道:“不错。”
“啊?”盛欢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魔物确实会被灵气吸引而来。”谢沉说,“你的感觉是对的。”
他的声音低沉冷淡,话中的意味却笃定利落,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
镇守虞渊数百年,他确实是最了解那些妖魔的人。
“这、这样么……”盛欢讷讷地应了一声,脑袋还懵着,嘴角却先一步,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他闷头闷脑地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抿着嘴角,努力稳重地应道:“多谢剑尊解疑。”
猜想被肯定,盛欢心中雀跃,当下便想马上去实践一番。谢沉淡淡道:“注意灵力的消耗,切勿深入。”
“是,弟子明白。”盛欢笑着应道,剑随心动,铿然出鞘。他手握长剑,纵身跃下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