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与传闻并无多少不同。
纪倚云拿出封印之法,引起一片哗然。有质疑于秘法从何处而来,有狂喜于暗无天日的漫长战役即将结束,而在术修日夜研究得出的结果之前,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
一个确实可以隔绝虞渊的封印,但需要一名修为高深的道者以身为祭。
“我来。”纪倚云道。
“纪师兄怎么能去!”其他宗门尚未有反应,剑门众人已激动地纷纷出声。盛欢循声望去,俞灵远,闻兰溪,卓纪……他自小熟悉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里。
“纪师兄,让我去。”他曾经的师兄急急道,眼中满是恳切,“祭祀封印这种事,哪里需要你亲身去做,我去就可以了。”
“还是我去吧。”熟悉的声音沉沉响起,是聂道周憔悴的面庞,“我身无牵挂,就此去了也好。”
外宗之人也皆面露不忍,易尘君道:“还是再等等罢,我们去寻其他的方法。”
等所有人的声音都暂且停下,纪倚云才又开口。
“此战已有百余年,所有可能的方法我们都尝试过。”他说,语速不快,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如今囿于此处,物资缺乏,看似得以喘息,但妖魔日夜进犯,光是维持防线,便可以将我们拖垮。”
“渺天灵洲,已经等不到再寻下一个方法了。”他道,忽而并指点向心口,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那血珠光华璀璨,是道者的灵血。
道者百年结一滴灵血,对自身用处不多,但其中一项,是作为发下道誓的凭证。
纪倚云之前的三滴灵血早已作为救治付未涯的报酬,赠予井秋,现在的这一滴,是他在百年封渊之战的倥偬岁月中,所结出的新的一枚。
灵血一现,在场众人皆面露愕然,立时便反应过来纪倚云欲行何事,都纷纷焦急道:“纪道友,三思!”
纪倚云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封印之法是我所提供,身祭封印之事,自然也由我来承担。”他说,“我已三思,无悔无尤。”
灵血化,道誓成,誓言已立,无可更改。
从防线出发,去往虞渊,路途无数魔物,目的地更是万魔盘踞之所,至今仍有数之不尽的妖魔自内而出。要结成封印,需要一队相当实力的道者,为纪倚云护法。
道界几乎倾尽全力,尚存于世的武修大能,一部分镇守防线、处理后方事宜,另一部分,便都尽数加入了护法之中。
天容城之主也在其列,纪倚云不动声色,只与那锋锐眉眼短短相视一眼。
他的实力自然够护法,但纪倚云让他加入,却是不放心他留在守备空虚的后方。
而谢沉,当然也踏上了出发的路程。
从纪倚云拿出封印之法开始,他便一言不发。没有劝阻,也没有支持,只是看着纪倚云坚决地立下道誓,沉默着护送他去往最后的终点。
跋涉千里,再次回到曾经的剑门。
剑门此刻已一片疮痍,道界大能结成的队伍甫一闯入虞渊,登时便引发了暴烈的攻击。纪倚云长剑出鞘,与众人一道直面万魔洪流。
白虹切玉,雷霆浩瀚,一剑当万师。
那个曾经一力单挑十数人的少年,早已长成了更耀眼的模样。
盛欢仰头看去,谢沉和纪倚云的身影,在万千魔物与群星般璀璨的道者法光之间,也灼目得让人绝移不开视线。
剑界双璧,本来当是这个样子的。
但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一同出剑了。
武修众人辟开一块空地,保护术修进行封印的准备,一切就位后,与魔物厮杀的纪倚云退出战局,提着染尽了鲜血的长剑来到阵法之前。
术修垂目叹息,纪倚云不待他们开口,也不发一言,直接踏入阵法之中。
盛欢站在对面,眼睁睁看着阵法催动。曾经见过的一般无二的符纹亮起来,光芒打在纪倚云身上,分不清是谁的血。
纪倚云抬眼看他,轻轻笑了笑。
结成封印与修补封印所需的灵力绝不相同,纪倚云面庞血色很快褪下去,额角滚落大颗汗珠。他身形晃了晃,猛然呕出一口鲜血,拄剑单膝跪倒在地。
周遭战事焦灼,他在阵中煎熬。没有人帮他,没有人能救他。
盛欢再忍耐不住,靠近想去扶他,双手却徒劳地穿过身躯,什么也无法触碰。
纪倚云的眼神已然涣散,看见他,仍勉强提起一丝笑意。
而盛欢眼前却已模糊一片。
这是一场漫长的酷刑,抽尽纪倚云身上所有的灵力,生机,血液,构筑成通天彻地、庞然瑰丽的巨大封印。到终于结束的一刻,他已面如金纸,扶着长剑的手无力垂下,倒向满是尘埃的地面。
一双手伸过,接住他跌落的身躯。
封印结成,虞渊中不可计数的魔物被隔绝在内,不甘的嘶鸣犹如炼狱。封印之外的妖魔很快被除尽,众人终于得以喘息,未及欣喜,深重的哀戚已然弥漫上心头。
阵法中心,是师兄弟最后扶持的身影。
纪倚云睁着眼,看进谢沉的眼睛。剑者沉静的面庞一如既往,只在眼瞳深处,透出哀痛的底色。
他们是一同长大的师兄弟,是默契的战友,对彼此的了解远超常人。
所以谢沉会为他护法,直到最后一刻;所以纪倚云可以放心托付,知道他一定会竭尽所能。
他张了张嘴,声音却已低微得几乎再听不见。
谢沉低下头,耳畔靠近他唇边。
盛欢在一旁,朦胧的视线里,纪倚云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他说:“妖魔之战,有阴谋……天容城主……小心。”
这短短的一句,除了沉默的剑者与透明的魂魄,再无第二人听见。
一路人多眼杂,终于将消息传达出去的纪倚云仿佛松了强撑的一口气,面色迅速灰白下去。他艰难转开目光,望向盛欢,雪色的魂魄凝视着他,一滴泪落下来,在触及之前就消逝了。
他想安慰他,却已再无力提起一个笑,只能静静地望过去。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要开心啊。
他慢慢阖上了眼睛。刹那之间,长剑悲鸣,应声碎裂,纪倚云身躯化作无数光点,飘散天地之间。
剑断人亡。
同一时刻,谢沉身上亦有光芒闪烁。曾经天剑老人留于二人身上的道谶,在过去时光中尚未给出指引,如今,也随着剑者的亡逝而碎裂了。
一旁的众人之中,有人已悲痛地别过眼去,而谢沉垂目片刻,忽而抬首拈诀,将将挽住了最后一缕即将消逝的残魂。
“这是……?”有人惊呼出声。
残魂护在剑者手中,飘忽不定,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吹散。谢沉以灵力包裹着,抬眼一扫,一剑指向虞渊大地,磅礴剑息一瞬即发。
此时的虞渊,尚不是荒芜干枯的地面,反而生满了金色的花。这种名叫朔时的花在万魔聚集的虞渊中生出,重叠花瓣金黄剔透,充满纯净的灵力。
是在至恶至秽的所在,生出的至纯至净之物。
此刻无数朔时花在这一剑之下,被迅速催折,凝结,重聚而成一朵蕴藏庞大灵力的花灵,飘飘悠悠,落在谢沉手中。
谢沉将灵力护着的残魂放入花心,那一缕飘忽的魂魄,终于缓缓安然下来。
直到这一切做完,旁观的众人才像是终于恢复了呼吸,都聚上来,又惊又喜,生怕梦碎一般小心翼翼地问:“这是……这是纪道友的残魂?”
“是,我会将它温养至可以转世。”谢沉淡淡地说,面色平静,仿佛毫无波澜。
然而盛欢站在人群之外,却看见谢沉身上,缓缓浮现出一团白色的光芒。
是七情之怒。
……谢沉在生气,从纪倚云告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便怒意隐忍。
百余年,无数人命,伤毁如斯的渺天灵洲,纪倚云的陨落,这一切巨大的牺牲,竟都是一场阴谋。
他怒火炽烈,封冻在平静的外表下,不动声色。
阴谋者隐匿暗中,如今的道界,谁都有可能是那个挑起妖魔之战的人。他需要谨慎行事,仔细分辨可信任的人,才能不打草惊蛇,一击致命。
盛欢将怒之情收入锦囊中,看着谢沉压抑心绪,马不停蹄地处理诸事,看着虚弱沉眠,静静保存在花灵之中的残魂,心中复杂难言。
接下来,是渺天灵洲漫长的修复与重建。
盛欢看着谢沉与道界众人转战八方,一一扫清灵洲之上尚且徘徊游荡的魔物;看着人道两界悲欣交集地回返故地,坚韧地重新建立起日常的生活;看着易尘君带着剑门残部北上冰原,捧着已然碎裂却仍凝聚着强大剑意的长剑,缓缓将它沉入北海之中。
一忘剑,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还是从他人口中。而如今提到这柄剑的人和拥有这柄剑的人,却都已托体山阿。
尘埃初定,道界正式为谢沉封号衡云剑尊,他主动提出,要镇守虞渊封印。
他在愿意加入驻守的人员之中挑选许久,最后落定一班以剑门旧人为基础的人选,正式开始了剑门的重建。
以完全隔绝虞渊为目的的剑门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