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之下的冰霜洞穴中,到处结满了细碎的冰棱。无论是日光还是月光,都无法穿透厚厚的冰层,只能在其中折射出晦明难辨的光线。
隐秘而亘古霜寒的此处,不管埋藏什么,都不会有人发现。
纪倚云废了些劲,将交叠坚固的冰晶敲开一部分,才能探进身去,将那具掩埋在冰雪下的身躯小心地拖出来。
那是一名男子,发丝散落,身形瘦削,衣饰名贵不凡,却浸染了大片血色。他面色青白,早已没了呼吸,全身都覆上了细细冰霜,不知已在这冰河之底待了多久。
纪倚云叹道:“应是被人杀害了遗弃于此,带他出去找个地方安葬了罢。”
他正准备将这具身躯扛起来,盛欢却忽道:“等等。”
纪倚云闻言停下动作,看盛欢双眼一眨不眨,紧紧凝视着这男子的面容,半晌,才迟疑道:“他好像……还没有死?”
“什么?!”他愕然再回望这张青白面庞,伸手按上心口,凝神感受起来。
盛欢也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纪倚云查探。
许是处在魂魄状态的缘故,他看人时,多少能见到几分对方身上的生机,不明显,只是若隐若现地存在着,需得集中注意力才能看到一些。
而就在方才,他观察此人时,看见了他身上渺茫细微,却又确实存在的生机。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受伤失了这么多的血,又被丢入冰河河底不知多久,怎么还能活得下来?
他屏息凝神,许久,纪倚云按着那人的心口,缓缓抬头,眼中也满是不可思议。
“他的心还在跳……很慢,很久,但确实在跳。”
由尸体一跃而成重伤之人,虽不知此人生命力为何能如此顽强,但当务之急自然是马上为他寻得救治。
不敢贸然以灵力驱散他身上的冰霜,怕起了反作用,纪倚云就着这副模样直接将人背起。盛欢想到什么,快速道:“你随我来。”
他们出了冰河,在月夜的林中急速前进,直到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面前。盛欢指向那缠结根系之下的洞口:“从这里进去。”
井秋关闭榕树下的通道,应该是在付未涯和他走了这条路之后。此时胥台秘境还未开启,从未有人能到达的那方小院,应当还能由此进入。
有神医的杏林妙手,这个人一定能被救下。
事发突然,什么都来不及解释,但纪倚云一句都没有质疑,看见那洞口之后,便点点头,背着人马上进了树洞。
盛欢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也跟了进去。
榕树树洞之中应是有传送阵法,进去后眼前一阵摇晃,再一抬眼,头顶已是清亮的天光。
是那个小院子里的井底,太好了,这个通道果然还开着。
纪倚云掂了掂背上的人,足尖一跃,在井壁上轻点几下,很快出到井外。盛欢在他后面上去,刚看到院中景色,三枚闪着寒光的银针已袭面而来——
“小心!”他失声道。
纪倚云背着人,什么招式都使不出,只是轻巧地一转身,银针便擦面而过,没入井边的榕树树干之中。
盛欢趁此机会,飞快道:“这里的主人是神医井秋。”
纪倚云微不可察地一颔首,在下一轮攻击到来之前,扬声快速道:“前辈,不才贸然打扰,是来求医的!”
院中的杀意稍稍停了下来,但仍弥漫着,少年冷笑的声音响起:“哦?能寻到这里来求医,有点本事。但我凭什么就要接手呢?”
纪倚云不慌不忙地说:“凭这是一个死人。”
“灵洲之中,惟有前辈能将他自黄泉救回。”他道。
院中安静了片刻,须臾,一道身影如雾凝聚,布衣方巾的少年现出身来,秀眉微挑,嘲讽地轻笑一声,抬抬下巴:“把他放下,让我看看这个死人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够格让我来救。”
纪倚云犹豫了一下,但井秋显然没有将人请进屋的意思,只好弯下身,将背上的人小心放到地面。
少年模样的医者对着此人一片死气的脸庞挑了挑眉,指尖一弹,一道细细灵丝便缠上那人手腕。他静下来,仔细感受着。
盛欢走到纪倚云身边,两人不约而同地放轻呼吸,静静等待。半晌,井秋指尖一收,灵丝便消失在空中,他弯起唇,似笑非笑。
“有点意思,”他说,“但要救下来也得费些劲。我能得到什么呢?”
神医果然都性情古怪,救回一个死人,这样的挑战都不能叫井秋完全动容。盛欢毫不怀疑接下来若是纪倚云给出的条件不能令他满意,他就会像当时送走他和付未涯一样,把纪倚云连同地上那人一起打包丢进井里。
纪倚云从容地说:“此人被救醒之后,一切全凭前辈差遣。”
盛欢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了一下。井秋也被这出其不意的一招呆了呆:“……就,押给我了?”
此人衣饰华贵,这个佩剑的小子也举止不凡。这种来求医之人,几乎都觉得自己还有不得了的家业要等着回去继承,现在这个倒把人留下来当小厮?
“对,”纪倚云点点头,“他劳烦前辈辛苦救治,自然也是他亲身来回报前辈。”
最初的惊讶过去,井秋愉悦地笑了一声:“可以,我那药田正好还缺个锄地的。”他丝毫不担心地上那人醒来后偷跑的可能,眼睛一转,又要求道:“你的骨龄在三百之数,我要你的三滴灵血。”
道者百年结一滴灵血,虽数量稀少,但对自身的用处不多,只是在某些药方中是重要的药材。纪倚云痛快地化出灵血交给井秋,后者装进琉璃瓶中晃了晃,心满意足地收进乾坤袋中。
捋顺了毛,这位神医也变得好说话起来,指挥着纪倚云将那人搬到屋内榻上,又问了遇到时的详细情况,意味深长道:“这人说命大也确实命大,习了龟息之法,又在冰寒之地压制了失血的伤口,避开了野兽。不然这样的伤,早死得骨头不剩了。”
“龟息之法?”纪倚云从未听闻这个名字,好奇道。
井秋朝榻上之人抬抬下巴,后者仍然昏迷不醒,死气沉沉。他不急着动手,慢条斯理道:“气细而长,可久闭不动;周身如死,而生意长存。这便是龟息。”
“如果没有彻底搅碎心脏或者砍下头颅,这样的人,很难杀死。”他漫不经心地说,忽而一笑,“所以我说他有意思,不是救个死人的有意思,他这样的情况,再躺五百年也死不了。”
“而是他本就有不足之症,现在又周身经脉俱断,武息全废的有意思。”他说。
纪倚云不意这人竟伤重至此,一时愕然。
——而盛欢站在一旁,已是惊怔在原地。
“抱歉,我忘记将龟息之法停下了。”
“天容城不传之秘,可以将呼吸放得极细而缓。”
身患不足之症,已是无缘武道,却在多年闭关后一朝出世,一刀平定十二岭。
好似拨云见日,醍醐灌顶,他匆忙看向纪倚云,后者也察觉他情绪有异,微微偏头望了过来。
盛欢正要开口,然而就在这一刻,周身蓦然一轻,接着便是熟悉的拉力传来。
糟了,险梦潮又要波动了!
他抓紧最后的时间,朝纪倚云快速道:“帮我转告这个人,灵定五十七年,险梦潮见!”
话音方落,眼前已陷入一片黑暗。
*
付未涯掸了掸衣袖,手中化出长刀,不急不徐地向微漾着清澈泉水的池边走去。
素衣雪发的剑者端坐在水间,衣衫尽湿,双眼紧闭。善钟傲立岸边,剑身如冰如玉,映着险梦潮粼粼光波。付未涯甫一靠近,长剑上霞雾般的流光便亮了几分,警告地透出锐利的气息。
确实是神兵。天下道修,谁不向往经受过天火淬炼的本命灵器。
“可惜,主人魂魄离体的神兵,不足为惧。”付未涯轻笑一声,手起刀落,善钟铿然而起,剑息凛然,锋锐剑身直向刀者面门而去!
神兵当前,付未涯面色不变,刀势流转间便与长剑过了数个来回。善钟步步紧逼,他随手化开袭来的招式,唇角含笑,双眼冷冷一觑,倏忽左手结诀,一瞬之机——
光芒骤现,一道困阵牢牢锁住灵剑神兵。善钟在其中挣扎冲撞,仍不得脱身。
付未涯再不看它,继续向险梦潮走去,盛欢无知无觉,犹在旧日时光中沉浮。险梦潮中时间流速并不可控,付未涯毫不拖延,伸手便要将人擒起,却忽觉身后一道刀风袭来!
他迅速转身,横刀一格,牢牢挡下这至烈至刚的一击。
刀身受力下压,露出刀背之后,似曾相识的一双眼睛。
一模一样的两把刀,交格在两人之间。
“嗯?”他唇角微挑,刀一般锋锐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眼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原来你没死。”西岭之主笑着说,慢慢念出归来亡魂的名字,“付未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