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次,浓郁汤药一碗碗喝下去,盛欢的伤情终于日渐好转。
接过见底的药碗,俞灵远面上露出喜色,正要捡出几颗蜜饯递过去,面前的人已自己伸出手来,轻轻拈走了一粒。
他并不在意,只当小师弟自己想吃了,兀自喜滋滋道:“最后一碗了,小满,晚些门主过来看了没事,我们就可以停药了。”
散去修为,拔除剑气,哪怕刻意为之,对身体亦有损伤。如今汤药与渡气修补好了受损的气脉,接下来只需重新开始修行,便又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师弟了。
盛欢微微点了点头。他这些日子清醒的时候愈多,也已可以长时间下床走动,此刻师兄弟并排坐在窗下,面对着窗外清景,忽道:“师兄,纪倚云前辈和我,是怎样的关系?”
俞灵远正在收拾蜜饯盒,吃药以来小师弟要的蜜饯越来越少,到现在都能面不改色地一口喝完散发着浓浓苦味的汤药,实在是受苦。蓦然听见这句,盒盖擦着陶瓷碗碟的边缘划过去,刺耳的一声。
他愣了片刻,将盖子重新放好,怔怔地说:“小满……”
盛欢坐在原地,视线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瘦削。他面上好似有几分漠然,仔细再看,却又一无所获,只是轻轻开口道:“我这些日子,半梦半醒间,好像总在做一个梦。”
“梦里见到剑尊,”顿了顿,才接着说,“用灵鹤传讯去问,他只和我说了这个名字。”
俞灵远怔怔听完,被突如其来的话语砸懵的脑袋终于转动,差点没从座位上跳起来,又惊又喜:“小满,你、你恢复记忆了?”
“只是做了梦,梦醒很多都不记得了。”他的小师弟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师兄,你同我说说吧。”
俞灵远站在那儿,多年祈盼一朝成真的惊喜叫他好像自己也掉进了梦中,只能恍惚地思考:纪师兄的名字,是剑尊提起的,也就是说,剑尊同意让小满知道这件事了。
而小师弟得到名字后第一个就想到来问他,也是对他的信任。
他眨眨眼,努力叫脑袋冷静下来,端起可靠师兄的模样重新坐回去,语气还像飘在云端:“小满想知道哪些?”
盛欢说:“师兄都告诉我吧。”
那就是一段很长很久的故事了。
渺天灵洲之中,纵古观今,无数能人异士灿若繁星,而天剑老人,就是这些繁星之中最耀眼,最恒常的一柄剑。
他修为莫测,剑可通神,传闻洪荒时创立道源之始——昊泽神宫的闻天君,与他便是莫逆之交。在漫长的道修岁月中,天剑老人点化剑修无数,创立众多剑法,是当之无愧的剑祖第一人。
而这位剑祖一生之中,真正收为徒弟亲身教养的,唯二人而已。
谢沉与纪倚云,便是这拜入剑祖门中,万人羡艳的天之骄子。
渺天灵洲虽灵气充沛,得道飞升的修者却寥寥,近万年之中更是一人也无。天剑老人身为剑祖,也未能打破这一屏障,最终陨落而去。但他在道途末年所收的这一双弟子,却已璞玉初成,见川决上无人能及,将同龄道修远远抛在身后,最后于山巅对决的,仍是彼此。
那一场对决撼天动地,观者至今回望仍觉得动魄惊心。此战之后,道界所有人便已明了,这剑界双璧,未来必将搅动风云。
然而,封渊之战爆发了。
剑祖生前最后停留的剑门之地,谢沉与纪倚云修行长成的本宗,被魔物踏破,血流涂地;数万年来平静安宁的渺天灵洲,繁荣昌茂的两界城镇,也迅速沦为人间炼狱,哀鸣遍野。
当此之时,自是以身卫道。
道界被突如其来的妖魔冲击,猝不及防之下几近覆没,倾尽所有人之力才终于组织起反抗的力量。这时候也无暇顾及谁人尚未长成了,所有尚且稚嫩的道者,都在这战火炼狱之中迅速成长起来。
而谢沉与纪倚云,更是磨砺而出,牢牢担起了剑祖后人的能力与责任。
经年战役过去,道界终于建立起一道安全防线,将人道两界的幸存者保护在防线以内。然而防线之外的灵洲大地上,仍是妖魔肆虐横行的天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情形还要再长久持续下去之时,纪倚云却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本阵法秘籍。
那秘籍号称能封印住源源不断向外界输送妖魔的虞渊,但封印结成的条件,是需要一名道法高深的修者以身为祭。
有人质疑阵法的可行性,有人希望寻求其他方法,有人自愿付出生命,但纪倚云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发下了道誓,以天道为诺,要成为这个身祭之人。
他说,这个阵法是他拿出来的,便该由他为祭。
定玄道众长老在日夜研究之后,终于确认这个精妙至极、闻所未闻的结界,确实有着封印虞渊的能力。
而灵洲百余年的战火伤毁,已经难以再等下一个渺茫无迹的方法了。
纪倚云最后还是站上了祭台。
那决绝的一幕,是封渊之战所有亲历者至今不愿回忆的梦魇。
而谢沉,身为纪倚云唯一的同门师兄,从始自终,都不曾对师弟的决定说过一句话。
没有劝阻,也没有支持,只是协护着纪倚云,一同杀入那盘踞着无尽魔物的深渊,直到封印结成的最后一刻。
那一刻,剑祖最后的弟子扶住师弟跌落的身躯,垂下头去,留给众人沉默的侧影。
“封印结成的代价,不仅是祭出道者的性命灵力,就连三魂七魄,也将尽数消散,再不复存……”俞灵远说到此处,深吸口气,沉默片刻,方续道:“但剑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关键时刻出手保下了纪师兄最后一点残魂,日夜温养。直到百年前……”
那缕残魂终于温养完成,转世成人。
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再多说,他静了片刻,终于从那泥沼般的情绪里挣脱出,勉强轻松道:“对了,之前大家都没有想到你会与朝风诀体质相克,也是因为这个。他这人挥洒如风,习的剑法如风,就连本命剑的名字,都是潇洒得不行的‘一忘’呢……”
可是忘字心上亡魂,如何能得一忘?
哪怕冷清冷情如剑尊,都在那封印前停留了七百年。
他自嘲地笑了笑,枯坐片刻,方想起转头去看从刚才起便一直沉默的小师弟。
盛欢仍如之前那般坐着,面朝着窗外,眼神却很空。俞灵远知道他骤然知晓自己身世,此刻尚需时间消化,安慰地拍拍他的肩:“纪师……”
他顿了顿,收回手来挠挠头,苦恼道:“怪怪的,小满你还没完全恢复记忆,还是先照以前那样叫你吧。你……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盛欢没有反应,他再看一眼,起身悄悄退出去,轻声阖上了门。
屋内静下去,直到一阵疾风倏然刮过,吹动窗栅哐地一声,独坐的人才像是猛然惊醒,起身合上了窗。
暮色降临,屋内渐渐暗了,他在一片昏昧中又呆了片刻,转身走向床榻,脱鞋合衣躺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像是觉得床榻太大太空,又向墙边靠去,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一滴眼泪猝然落下,接着是两滴,三滴,渐渐濡湿了枕巾。
“那是自然,小满定能完满完成试炼。”
“不错,朝风诀肯定是最适合你的剑诀。”
“不愧是小纪……”
曾经一无所知,如今再回头望,才看清所有的赞扬,所有的疼爱,所有的期望,那些像家人一样的亲密和陪伴,都建立在唯一的条件之上。
只是因为他是纪倚云的转世。
年少英才,力挽狂澜,为苍生献命,为世间太平而陨落。
纪倚云确实高洁,无私,令人钦佩。这样的人物,历时七百年后仍被人念念不忘,刻骨铭心,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想让他回来,想再见他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盛欢呢?
如果他们看他是纪倚云,那盛欢又在哪里?
他们盼望他恢复记忆,盼望故人重逢,好像只要纪倚云能够回来,那个凌川峰上长大的小弟子去了哪里,都不会有人在意。
哪怕是,谢沉……
谢沉。
一人消散天地之中,一人自封无间炼狱,多么深厚的情谊。
他同意让他进入虞渊,让他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想的是什么?
枕边冰凉一片,盛欢闭上眼,在无声的黑暗中慢慢蜷缩起来。
*
俞灵远说得不错,哪怕就住在太昭殿,剑门的门主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盛欢在正殿旁的侧间里等了数刻,传讯弟子方才匆匆前来。
之前他来到正殿,殿门外值守的师兄见到他来,很有些惊讶,但也并未多问,只是说门主正与长老商议事务,请他去侧间稍等,待门主事了便会召他前去。
现下看来事务是终于告一段落,可以抽空见见他了。
他随着传讯师兄的指引走进正殿。太昭殿宽阔明亮的议事厅在晨光中寂寂,卓纪从高大书案间起身向他走来,眼中亦有些讶异。
“本来还打算今日早些去给你探脉,”他说,“昨日去得晚了,你殿里已经熄灯,就先搁置了。”
他说着,一面便带着盛欢在一旁坐下,搭上脉门,凝神静观起来。半晌收回手,像是松了口气,面上也微微露出笑意:“气脉已恢复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修行了。”
盛欢一直沉默,直到卓纪给他探完脉,方才轻轻点头,站起身来。
他发髻齐整,一身布衣,若非本命剑仍带在手中,看起来与寻常人家去书塾进学的少年也并无不同。卓纪看着他,进门第一眼时见到的讶然才又记起,不由道:“怎么穿的这一身?”
剑门弟子都有统一的服饰,以上好织料制成,内附防御符纹,便是没有修为的人,穿上也能发挥防护之力。
但盛欢今日却穿了一身普通布料的衣物。
盛欢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轻声说:“多谢门主为我伤势费心。弟子盛欢,今日起退出剑门。”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毫无修为之人的虚浮,语气却郑重坚定,不容一丝错认。
卓纪被这短短一句话震得霍然起身,不可置信:“盛欢,你——你说什么?”
“弟子盛欢,今日起退出剑门。”盛欢重复道。
他跪下身来,端端正正地朝着太昭殿嗑了三个头,以全教养师恩之情。再起身时,对着卓纪震惊的神色,沉默片刻,还是道:“门主,我不是纪倚云。”
从小到大,他一直视剑门为自己的家,但若是这家中的所有人都将他当作另一个人,从未把他看进眼里,那他宁愿弃家离去。
他没有错看卓纪听见名字时眼中的震动,解下弟子铭牌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向外走去。
剑门之主停在身后,并未阻拦。他踏入殿外一片清晖日光之中,看见几道流光快速自太昭殿内飞出,向不同方向疾驰而去,其中一道直往殿后虞渊方向,心里什么也没想。
什么都无所谓了。
*
来到剑门门阙时,值守众人已然提前收到通知,见到他来,犹豫道:“小满……”
往日用以检查出关弟子的阵法并未开启,盛欢停在阵前,平平道:“我已非剑门中人,如此仍不愿放我离开吗?”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焦急又困惑。一道声音骤然插入,急躁地斥道:“小满,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是俞灵远,和闻兰溪御剑匆匆而来。他们今日原有轮值,不知寻了何人替班,也来了关口之前。
剑还未停稳,俞灵远便跳下来,想将盛欢往回带:“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闹起来了?我还正同师姐说,谢天谢地你终于想起些东西了呢……”
门阙弟子看到俞灵远来,都纷纷松了口气。在他们眼里,自己这番只是在“闹”,说的是“胡话”。
盛欢闭了闭眼,站定在原地,避开俞灵远想来拉住他的手。
“我没有想起来,”他一字一句地说,“一点也没有。”
俞灵远愕然片刻,才反应过来:“小满,你、你骗我?”
他一时诧异又茫然,不曾想到从来乖巧听话的小师弟,竟也会说谎来向他诓话。
可是小师弟,什么时候竟学会了骗人呢?
盛欢不答话,只是接着道:“我也永远不会想起来——因为我不是纪倚云。”
纪倚云是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纪倚云练的是朝风剑诀,为人也如风一般洒脱不羁。
这些盛欢都没有,都不是,因为他只是盛欢。
只是盛欢,和纪倚云一点关系都没有。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各异,俞灵远皱起眉,脱口道:“小满,你怎么能这样说?”
“纪师兄是你的前世,你继承了他的魂魄,如此才能行于天地之下。如今你却要否认纪师兄和你的关系,如此行事,难道对得起他?”
他发觉被骗时尚只是诧异,此刻却已疾声厉色,眼中满是不赞成和责怪。身后众人神色也大多如此,盛欢虽早知剑门中人对纪倚云的看重怀念,心头仍冰凉一片,自嘲地笑了笑。
他轻声说:“那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想要生于此世?”
一把伤人伤己的剑。所有人都被这句话刺痛了,他呆站在原地,感觉心头也一滴一滴地落着血。
有人从身后御剑快速而来,衣袂沾染着丝缕熟悉的虞渊瘴气,聂道周的声音响起:“小满,灵远。”
这一声打破僵持的氛围,众人循声望去,盛欢仍背身站着,没有回头。
他听见聂道周说:“剑尊有令,放行。”
一片哗然,俞灵远愕然道:“师父?”闻兰溪忧急的声音:“小满如今身无修为,如何能随意出行?”
而盛欢只觉得心头空了一空。
再没有人挡在前路,他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