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秋雨,即便道者有洗尘诀,眨眼便能将身上雨水湿痕拂去,无处不在的潮意却仍仿佛能侵入到心底去,将心也浸得沉甸甸的。
经过太昭殿旁僻远安静的偏殿时,即使远隔连廊,雨声淅沥,闻兰溪还是不觉放轻了脚步。
这个偏殿与正殿、弟子房舍皆不相近,平日里便极安静,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经过此处时更是噤声悄步,便越发落针可闻了。
她想到偏殿之中休养的人,不觉又微微叹了口气。
体质与所修剑诀相克,与朝风剑诀相克,不得不散尽修为以保全道骨根基,这样的事,甫一确定,便在门中掀起轩然大波。
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拿下见川决榜首之位,闯过胥台秘境,甚至渡了天火得到本命剑,却一朝急转直下——仿佛天意开的玩笑。
不然,他怎会遭受这等的无常?
所有人都在为此揪心,师尊与长老将门中库存清点了一遍又一遍,反复推敲药方,就是希望盛欢能早日康复,回到从前,回到过往百年间健康轻快的样子。
一定能很快恢复的。
再看一眼侧殿空静的门扉,她紧了紧怀中的资料文书,继续向正殿走去。
*
同一时刻,门中上下心系挂怀的侧殿主人,正执着一把竹伞,在虞渊青山之前驻留。
盛欢停在山前,犹豫了片刻,方才提步向里走去。
俞灵远今日当值,他喝完了白日的汤药,明白在休养之中,接下来不会再有人来探视他,便拿起伞和剑,从太昭殿后下了山。
太昭殿离虞渊很近,便是不御剑,步行前往也不过花费短短时间,短到他还未能厘清心中所想,便已经站到了虞渊之前。
满心纷繁,最后还是踏了进去。
他明白,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宜再来虞渊。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心是另一回事。
他想见谢沉,从醒来的第一刻起,从更早的看见铸剑材料的时候,就在想见他。
回想起来,当初虞渊初见之后,他也是如此,总想着再见面,想着相处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只是那时的他懵懵懂懂,尚未知晓这样的心情代表着什么。
而现在……
踏入阵法,满山风声雨声便在一瞬之间静止,天地重归寂寥。盛欢收起纸伞,雨珠顺着竹骨滴滴下落,向前看去。
石径的尽头,洁净石台一如往昔。暗红天幕,凛然道影,都在这最熟悉的画卷之中铺展开来,不曾有半分更改。
剑者站在台中,抬眼望来。
不及有更多踌躇,盛欢微微一愣,下一刻便快步向石台走去。
进入虞渊的一瞬间,他便感觉到充盈周遭的玄气少了许多,如同瘴气一般长久萦绕虞渊的魔息,在他行来的这一路上,也浅淡得近乎于无。轻盈的空气里,他那因散功而变得脆弱的气脉如同浸在温水中一般舒适,从阵法外一直走到此处,没有一丝沉重之感。
是谢沉以灵力护住了他。
意识到的时候,脚下已先一步动了起来,走近石台。
进入石台结界,包裹在周身的纯粹灵力果然便散去不少,但仍有些许环绕在身边,替他摒去微弱魔息。盛欢看着眼前的人,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多谢剑尊?叫剑尊费心了?
明白身体状况,却仍然来到虞渊的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掩盖任性的事实。
最后是谢沉先道:“坐。”
他指尖一弹,两方蒲团应时化现在眼前。还是他留下的那个。
他们对面坐下,挨得很近,剑者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逼得盛欢垂下头,避开那双叫人心慌的眼睛。
他想见他,便动身来了,见到面才开始失措,不知该怎样摆放自己的手脚。
“让我一观脉象。”谢沉道。
盛欢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简短的一句虽平淡,却切切实实是个探询的问句。谢沉仍凝视过来,是个等待的姿势,他忙翻过手腕,递了过去。
原来是要探脉……
修长微凉的指尖搭上脉门。气息更近,盛欢局促地微微转开头,对几步外一成不变的烛台突然产生了兴趣。
明火微跳,在晦暗天地中照亮一方空间。暖黄烛火晕染着一片小小的光圈,明明无风,却好似在微微颤动——
“别怕。”谢沉说。
他惊讶地转过头去,剑者却抬起手,扶住他的肩膀。
那只手微微用了些力,按在肩上,隔着重重衣料,好似还能感受到些微的温度。
在这样的温度与力道之下,身体微微的颤抖,便变得十分明显。
他在发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极细微地发抖,而谢沉发现了。
盛欢深吸一口气,想抬手揉揉脸,一动才想起手腕仍被扣着,只好单手抹了一把眼睛:“剑尊……”
一声落下,又陷入沉默,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想说些什么。
“无事,”谢沉却又开口,“你不必解释。”
他的眼睛依旧沉静而冷淡,面上无悲无喜,静静地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也仍搭在他的手腕上,那一线灵息轻得越发飘渺,潜入气脉之中,像一缕幻觉一样的风。
不必解释,自然也不必掩饰。
散功并不是说说那样简单。浑厚内力瞬间灌入身体之中,一寸一寸碾过气脉,数年潜修的努力,寒暑不懈的坚持,都在这寸寸碾轧中化作飞灰,甚至能感受到一点一点从身上剥离的感觉。
而他无能为力。
自那以后,连他人灵息探入气脉,都成了一种难以接受的感觉。
门主为他诊疗,师父关心他的恢复情况,师兄担忧他萎靡不振,他都很好地应对了过去,没有叫他们担心。却在谢沉的面前,被窥破一切欲盖弥彰的掩饰。
“会有此反应,不是你之过错。”谢沉又道,自他这次来到虞渊之后,就几乎都是谢沉在说话,好像过往场景忽而被翻转过来,他成了那个寡言的倾听者。
“再修习新剑诀,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谢沉承诺一般地说。
“新的剑诀?”盛欢霍然抬起头来。
白衣的剑者微微颔首,淡淡道:“待身体恢复,聂道周会教你新剑诀。”
说到师父,盛欢不由坐直身,小心观察面前人神色,却一无所获,只好斟酌道:“可是师父,他去了思过崖……”
他的注意完全被牵了过去,谢沉慢慢撤出探查完气脉的灵息,收回手来。“他师职有失,不上思过崖,不能稍缓自责。”
言下之意,是说进入思过崖,是师父自己的决定?盛欢一愣,还未说话,谢沉已淡淡道:“剑门的门主,是卓纪。”
果然,剑尊不会是凭恃地位超然,便插手宗门事务的人。盛欢高兴起来,又想起方才的话题,开脱道:“剑法与体质相克之事罕见,没料到也是常情,这不是师父的失职。”
谢沉却道:“他在你习剑偶有滞涩之时便该有此警惕,然而他却一意认定你必然适合朝风诀,对相克的可能不做任何考虑,这便是失职。”
衡云剑尊向来神色淡漠,看人时总好似隔着云霭,就好像那红尘万丈,都无法挂上云端仙人一分一毫的眉角。然而他此刻一句句讲来,却郑重严肃,不容半分余地。
盛欢听得一愣一愣,心里想,这是剑尊见师父时说的话吗?
一针见血,切中肯綮,很有剑尊的风格。但是,是不是说得有些太重了……
他抿抿唇,还是试探道:“但剑尊,现在我还好好地在这里,这件事,终究也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后果……”
谢沉面上没什么表情,盛欢却感觉自己好似读懂了那眼中的不赞成。但剑者只是道:“聂道周是你的师父,你要修习新剑诀,自然也是由他来教。”
“等到你可以重新拿起剑的时候,他便会从思过崖回来了。”他说。
入思过崖是聂道周自请,什么时候回来,当然也是他自己决定。但谢沉这么说了,盛欢就放下心来,暗暗决心要努力尽快恢复伤势。
话题告一段落,无人开口,石台一时又安静下来。
这原本是从前他们最熟悉的安静,此刻盛欢却有些坐立不安。探过脉让剑尊放心,知道了师父上思过崖的情况,还需休养的身体也开始有些疲累,这虞渊之行到此好似已可以圆满结束,可是他不想这么快便离开。
这样跑来虞渊的任性,偶有一次可以,但一次之后,想要再来,就只能等到修为恢复以后了。
他想留得再久一点。
简雅鞘纹蓦然闯入余光之中,是坐下时放在手边的本命剑。来时心绪纷乱,竟连这也忘了。
“对了剑尊,还没有给你看过我的本命剑呢,”盛欢精神一振,不觉笑起来,捧起剑放在膝上,“铸剑的原料,还有那时渡天火,都多亏了剑尊相助。”
谢沉的视线从剑上掠过,落在眼前人的脸上。
少年带着笑,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拂过一尘不染的剑鞘,抬眼向他看来。见不到的这些日子里他瘦了很多,少年人圆润的面颊消瘦下去,显出一点郁郁的痕迹,到这一刻,才有了些从前无忧的模样。
他收回与他相触的视线,低头接过剑。“最重要的流日陨铁与天山菱是你凭自己取得,其他不过锦上添花,”他说,“渡天火亦然。”
到了今日,再想起天火降临的那一刻,仍不由心悸。再怎样的护法与外援都只是辅助,渡天火始终是剑主一人之事,功成功败,都在一人之间。
而盛欢渡过去了。
剑身已配上相宜的剑鞘,他半抽出剑,一泓秋水现在眼前。
本命剑与剑主息息相关,盛欢此刻修为尽失,本命剑的华光便也收束起来。但这不过是蛰伏,神兵有灵仍能护主,待到盛欢重返剑道,这柄剑便将焕发出更加灼目的光芒。
他看了片刻,归剑入鞘,将之递还给盛欢。
“这把剑很好。”他说。
很好的剑,是他的本命剑。
盛欢明白谢沉的意思,眨眨眼笑起来,轻轻摸了摸鞘上的花纹。他如今没有修为,乾坤袋这样的器物用不了,本命剑也收不进灵台之中,只能带在手边。好在从前锻体的根基还在,不然都不确定能不能拿着剑走到虞渊。
长剑被重新放回身边,谢沉倏然开口:“若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盛欢不防突然听见这句,半是惊讶半是茫然地抬眼,白衣的剑者稍一抬手,一方软榻便出现在眼前。
木纹古朴,素色简淡,但确确实实是软榻,安静地放置在石台之上。
……从来没想过会在虞渊看见这样的情形。
他想起那次从谢沉膝头醒来的经历,很想眼睛一闭装作突然睡着,往那膝头再倒上去——面上还是乖乖起了身,走到软榻边,脱鞋躺了上去。
谢沉也站起身来,烛台的灯罩变作深色,整个石台便昏暗下来,好似融入了结界外晦涩的天地,却仍有一层融融的光。
剑者就站在那浅淡的光中,向他看过来一眼。
纯粹灵力仍环绕在身边,无言的,让人心安的,即便是在这万千妖魔的环伺之下,也仍使人相信,一切都不会有事。
谢沉对他身体的状况看得很准,疲惫的精神在挨上软榻的一刻彻底放松下来,睡意顷刻席卷而来,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轻声说:“谢谢……剑尊。”
朦胧视线里,剑者似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在坠入梦乡的前一刻想,这样就很好。
他是剑尊,他是剑门弟子,这样就很好。
道途清明,不必将红尘心事沾染于他。他会努力修行,努力习剑,让自己成长起来,在漫长生涯中和他一起守护虞渊,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很好了。
*
再模模糊糊有意识的时候,耳旁传来的是轻柔的女声。
“小心些。”那声音轻轻说。
他被放入柔软锦被之中,一双手小心地掖了掖被子,又向上摸了摸额头,撇去凌乱的鬓发,才悄然收回。
努力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时,床榻的帐幔正飘然落下,是这些时日里已然熟悉的屋内布置。帐外两道人影正转过身去。
是师兄和闻师姐,把他送回了太昭殿的偏殿。
剑尊在他睡过去之后通知了门主吧,这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他缓慢地眨眨眼睛,还是困倦得生涩,下次可以再见的时候……
人影绕过屏风,向门外走去。“没想到小满还是自己去了虞渊。”闻师姐轻声说。
师兄低声叹气:“该想到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去当值前就该拜托你一下。”
雨短暂地停了,秋夜很静,虫鸣都偃息下去。
“没事,师尊不是看过了,小满一点事都没有么。”闻师姐安慰道,房门被轻轻拉动的声音,“主要还是剑尊,竟然同意了。”
若谢沉不愿让盛欢进入虞渊,那他从外面的阵法开始就进不去。
“小满想见剑尊,剑尊……其实也想见小满吧。”她叹道。
俞灵远不作声,轻轻阖上房门,才像是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当然了,毕竟……那是纪师兄啊。”
“剑尊比我们更担心他。”他说。
声音静下去,廊下的烛光映出远去的身影。夜风又起,拂动竹林沙沙,被细心关好了窗的屋内仍旧温暖舒适。
锦被之间,盛欢睁眼看着头顶的帐幔,怔怔出神。
终于……终于……
抱抱小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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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