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城距剑门百里,是此地最为繁华热闹的城镇,宽阔平缓的霖江环城而过,将古镇收进水乡的怀抱之中,灌溉出大片肥沃良田。剑门今夜招待天容城来客的接风宴,正设在霖江之上。
离剑门这么近,往返朝剑宗时经过两次便都没有在此处停脚,这还是盛欢第一次来到霖城。
“本来么,这种事情也没有特地去学的,看看别人就懂了。但小满你从小在门中长大,又还没开始游历,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俞灵远道。
师兄弟步行进了城,俞灵远便领着他,熟门熟路地在大街小巷间穿梭。霖城和他此前到过的人界城镇看起来好似没有太大不同,但多了许多水乡事物,便一下拥有了自己的韵味。
盛欢一面紧紧跟着师兄的脚步,一面走马观花地四处张望。俞灵远余光见他左顾右盼,笑道:“时间紧,不能一样一样去玩,不过也不要紧,以后出门游历了随便你怎么安排。”盛欢点点头,又听俞灵远道:“所以我们今日的目标就是——”
他转过街角,脚步一停,盛欢跟着他刹住车,一方堂皇阔大的商铺便霍然展现在眼前。
“……万林书肆?”
盛欢喃喃念出匾额上的文字,心里开始忧心师兄是不是领会错了他的意思。
剑门的藏书阁是没有多少剑道之外的书,但灵洲物志、山川杂记这些,还是有那么几本的。通过看书来了解当然方便又快捷,可是他想知道的那些,譬如在外投宿时要设好阵法、秘境之中取水也要小心检查……这样的事情,在书中都看不到的呀。
俞灵远却仿佛看出他的迟疑,搭着肩带他往里走:“放心,师兄还能不知道你想了解的是什么吗?小满啊,这世上的书,可不止剑谱物志这些啊。”
书肆之中人流往来,但十分安静。俞灵远放轻了脚步,照旧熟门熟路地领着盛欢上了二层,穿梭于一座座书架之间,终于在盛欢彻底晕头转向之前停了下来:“就是这个。”
眼前书册林立,一本本列在眼前,盛欢凝神去看,声音也压低下来:“弁而钗,品花宝鉴,怜香伴,情外类……”
他困惑地拿眼去看俞灵远。这些书名都起得朦朦胧胧不明不白,又是钗又是花看起来毫不相干,偏还放在一起,到底讲的是什么?小师兄为什么说他需要看的是这些?
俞灵远小声道:“看了你就明白了。”一面说,一面在书架上挑挑拣拣,“这本,这本……嗯,这个不适合你……好了!”
他抽出五六本书,小山一般地摞在手上:“就先看这些,后面还需要再托人带,或者你自己来。”
盛欢应了一声,心想可是他还没记住这书肆书架怎么走呢。
大堂的掌柜动作伶俐,接过书点了一遍便报上价格来:“七十五颗灵石。”盛欢要去掏腰袋,先被俞灵远拦了下来:“哎不用,这是我向你赔罪的,当然师兄来付。”
银货两讫,走出万林书肆时正好快到约定的时间,盛欢将书收入乾坤袋中,与俞灵远一起赶路,在霖江旁的茶肆上与闻兰溪一行人汇合。
剑门这边算上盛欢和俞灵远,共是六位弟子,两名长老,而天容城一方则是护送物资的所有门人。两厢人齐至,不大的茶肆顿时便有些乌泱泱的。
看起来仍是白日里在剑门关口外的众人,想是物资都交接完毕了,便过来赴宴。早前先行会面的卓纪和付未涯还未到,闻兰溪向江上一座雅致船屋示意:“远行而来,各位都辛苦了,先上舟中用些水食,休息一二吧?”
“确实辛苦,待会儿还得去城中找入住的客栈。”天容城队伍中,有人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盛欢站在剑门队伍中,够不上说话,只安静观察着。看见这暗暗含刺的一句出来,天容城来人便大多露出赞同神色,隐隐还有些不忿,都抬眼睨来。
原来今日天容城的人来了,是不住进剑门的。说起来,上次朝剑宗弟子护送物资到达时,也没有在剑门落脚休整。
这样想着,便听闻兰溪微微笑起来,不卑不亢地说:“剑门在霖城之中已先为诸位定好了雅间,晚宴之后便可直接入住。当然,若是贵主更钟意其他客栈,也可自行决定。”
“好了。”天容城队伍中一时没有回应,为首之人淡淡扫了一眼,终于开口,“闻道友带路吧。”
盛欢这才注意到这次天容城来人之中的领队。
那是一名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肤色雪白,锦衣短靴,站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天容城门人之前,好像谁家走出来的小公子。偏偏周身气质却又冷淡沉凝,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淡漠地看来,让人一眼便明白,这其中居住的绝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灵魂。
他显然在队伍之中极有威信,一眼扫去,天容城门人便都收敛神色,微微低下头。然而这一眼却又并不带多少责怪含义,也不曾为之前的言语机锋圆场,只是淡淡地看向闻兰溪。
闻兰溪笑道:“洛寻道友,请。”
剑门所定的船屋阔大,远远泊在江中,离岸边尚有一段距离,然而在座都是道修,不用船家靠岸,运起步法便都上了舟。
霖江水畔常年停泊连片船屋,鲜美江产,醇酒佳乐,无不闻名遐迩。时已近暮,船屋篷头都点上风灯,接连成星,江面灯火粼粼。轻软晚风中荡来咿呀的唱乐,舒缓婉转,挟着相邻船屋中人作乐的哄笑声。
两边各自落座,独留上首两个座位。船屋上的侍从送上小食水酒,又退回后厨,继续准备稍后的晚宴。
一时无人说话,但左右船屋喧哗热闹,隐隐传进舟中,倒也烘起几分气氛。
洛寻却忽道:“将船开远些。”
闻兰溪有些惊讶,但并不多问,只向俞灵远望了一眼,后者便起身往外走去。洛寻是天容城二把手,付未涯的喜好,他比在座的人都清楚。来者是客,他既这样要求,那便随其安排了。
只是这不过一个运送物资,天容城之主和二把手竟都随行来到,实在太看得起剑门。
船家得了要求,舟屋便缓缓驶离河畔,逐渐远离喧闹之声,最终停在静寂江心,只余一艘小舟载着乐师泊在旁侧,送来隐约轻悄的曲乐。
座中众人自斟自饮,间或响起碗筷盘碟细碎的碰撞声。没有热情攀谈,也无人针锋相对,悠缓曲声中,一时竟显出几分融洽平淡的安宁。
直到一阵水声兀地打破良夜。
仙人月下踏波而来,衣袂蹁跹,吴带当风,踏入甲板时鞋履依旧洁净无尘,不沾半分水色。
卓纪与付未涯联袂而至,剑门天容城众人都起身相迎,付未涯稍让半步,两人一道在上首落座。
剑门之主仍旧是端肃模样,众人各自归位后,先行举杯示意:“天容城慷慨相助,城主远道而来,剑门原该以礼相待,然而门规所限,无法招待周全,多谢付城主海涵。”
“剑门身负重责,恪守门规,付某自然也当全力支持。”付未涯闲闲挑起唇角,也举起杯来,“此次来到霖城,原就为巡视天容城在中原所设商铺,方与护送队伍同行而来。本非专程,门主无需歉疚。”
两盏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咔”地一声轻响,船屋侍从适时送上正宴的佳肴美食,乐声浮动,舟中气氛终于松弛几分。
闻兰溪复又提起胥台秘境之中付未涯对盛欢的照拂,卓纪再度致谢,送上谢礼,付未涯爽快收下,推杯换盏几轮,席间便慢慢热闹起来。
这一切交际皆在酒盏之间,虽然提到盛欢,却并没有他多少事,只是起身再道个谢便可退回席中。俞灵远额外跟后厨打了招呼,送到他案头的杯盏里酒水换成了酸梅汁,配上精心烹饪的各色水产,更是鲜美入味。
但他却吃得兴致缺缺,酒过三巡,宴饮正酣之时,悄然起身退了出去。
船屋阔大,盛欢寻了个僻静甲板,倚着船舷望向江面。月色粼粼,夜风拂面而来,连乐音也遥远得浅淡,他闭眼感受着江风,终于松下一口气。
今夜的宴席,比起日前俞灵远为他举办的庆宴,人少而更为精致,布置与水食皆是上乘,但他却还不如在庆宴的时候放松开心。
这种句句都要小心斟酌,步步皆得思索应对的宴席,如果也是剑尊说的“外界的事情”,那他还是少了解些好了。
撑在船舷上不知看了多久,终于起身,准备回到宴席上时,甲板上却忽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天容城城主从船屋风灯下走近,风灯浅淡的光芒在他的衣角上勾勒出浅浅轮廓。轻裘缓带,未佩刀剑,今夜宴席的中心托着一杆烟筒,闲散地走上甲板,讶然见他,手中点火的动作停了下来。
江心寂静,甲板之上唯余他们二人。盛欢行礼道:“付城主。”
付未涯道:“盛欢。”
他手中仍托着烟杆,只不再抬手去点,而是走过来,随意地一起倚在船舷上,仰头望向江上巨大的明月。
月色明亮,遍撒清辉,江河自舟畔汩涌而过,日夜不歇,奔向尽头的大海。
天容城之主看起来是从宴席上出来抽烟的,只是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他。盛欢不动声色地看他,对于这个人,谢沉警惕又关注,卓纪有礼而疏离,而他在他面前,始终是一副平易可亲的前辈模样。
他微微低了低头,道:“城主,那我就先回去,不打扰你……”
“不打扰,”付未涯道,“里头还没散,回去拿酸梅汁和他们敬酒么?”
“……”盛欢闭上了嘴,心里困惑,小师兄去后厨的吩咐还能被付未涯听见?
付未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闻到的,今晚全场只你没有酒味。”
确实,江风轻拂,送来他貂裘之上沾染的酒香。远离席上繁杂气味的此处,五感灵敏的道者闻到酸梅汁的味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来也矛盾,道者分明不食五谷,超脱于世,但到交情往来之时,却又仍如人界一般,以宴上谈笑联络感情。仿佛无论如何修行,都仍脱不出一个“人”字。
他一时想得远了,回过神来时,付未涯正在问他:“不喜欢喝酒?”
盛欢犹豫片刻,点点头:“喝不惯那个味道。”
天容城主闻言,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他的轮廓深刻如山川,眉眼极其锋锐,随意看人时也好像刀一般地锐利,此刻眉尾却微微地压下来,叫月色在那山川间投下一点浅影。
他说:“我有个朋友,既爱饮酒,又嗜甜口,两厢结合起来,最喜欢的便是桂花酒酿。”
所以才会随身带着装有桂花酒酿的水囊吗?
那这位朋友和师父师兄倒很有缘,都喜欢这口味独特的酒酿。
盛欢这样想着,却不曾说出口。许是眼前人分明是朋友的嗜好,却自己随身携带的微妙,也许是那眉目间的浅影,叫他在这个话题上止住了脚步。
“你和他很不一样。”没有回应,付未涯也并不在意,只是自语般道,“淮上之杯,江中之月……”
他无意识地敲了敲烟杆,在船舷上发出“笃笃”的轻响:“……你说,何者为真呢?”
*
剑门最小的弟子茫然地告退后,一双短靴从檐下的阴影中走出,展露在甲板月色之下,靴上精致纹路泛出银线的光泽。
“你方才的语气真恶心。”短靴的主人淡淡道。
仍然倚在原处的男人闻言“哈”地笑了一声,转过身来背靠着船舷。他翻手收起烟杆,换做一只酒壶,拨开塞子饮了一口:“和善的前辈难道不该有和善前辈的语气?”
“没有见过那种东西。”洛寻无所谓地说。
付未涯唇角勾着笑,抬眼看向中天明月。静夜的江水从脚边无声地奔流而过,而月光如此慷慨,将他们照至一览无遗。
*
百里之外,剑门真正的中心,虞渊。
向亦晴踏上石径时,尽头的那袭白衣正站在石台边沿,仰头注目晦暗的山心。她是剑门之中最精术法的长老,一踏入此方空间,便能感应到虞渊之中那通天彻地的封印的运作,庞然静默,浑融无缺,没有一丝耗损。
封印之前的身影挺拔沉稳,如同天际永恒静默、永恒矗立的雪峰。衡云剑尊是虞渊的定心石,这是剑门上下所有人不言说的共识和不自觉的依赖。但向亦晴看见这背影,却会想起七百年前尘埃初定,一切尚还兵荒马乱的时候,青年向她请教的话。
“即便有灵脉支持,也不是一劳永逸。虞渊内部有瘴气,长久侵蚀,封印总有一天会出现破损。”她当时说。
“我知道了。”那时尚未正式受封剑尊称号的青年闻言点头,道,“请教我检查和修补封印的方法。”
然后他就这样做了七百年。
外部阵法通道的开启谢沉了如指掌,走到近前时剑者便转回了身。向亦晴行了礼,道:“天容城物资已另外安置,并设好禁锢阵法。”
谢沉微微颔首:“明日事了,将它们彻底检查一遍。”
“是。”向亦晴应下,这件事卓纪之前已先与她提过,门中通晓术法之人不多,彻底检查的事宜,还是需要她来主持。
说话间,又见石径之上空间波动,今夜值守门阙的弟子进入山心,快步走上前来。
向亦晴认出那名弟子的腰牌,是来自西方门阙的值守队伍。他到得跟前,便快速而清晰地报告:“西方门阙十里外出现魔物,正在缓慢向剑门方向靠近。”
剑门近处出现了魔物?向亦晴吃了一惊。
许是虞渊的存在,又或许是因为笼罩剑门的巨大结界,封渊之战后的七百年间,即使灵洲大陆上各处屡屡传来魔物出现的报告,剑门近处都始终未有妖魔踪迹,最接近的一次也只是在霖城郊外。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阻住了这群似人似兽的生物的步伐。
但七百年后的今夜,有魔物第一次踏入了这个范围。
就在剑门十里外的魔物,以道界通规,该是由剑门出动处理。她看向上首的人,剑者眉眼不动,淡淡地说:“通知悬镜门。门中加派一队巡值弟子。”
那弟子闻言一颔首,转身便离开了虞渊。
谢沉转向她,又道:“门中长老,出镇四方门阙。”
向亦晴点头应下,也向外走去,预备去通知留在门中的各位长老。
好在剑门近处并无村落人烟,魔物的出现,大约不会威胁到常人安全。
——虽然即便有人,剑门也不会出动。
道界的通规是通规,但剑门,也有自己的门规。
今夜门主出行,门中两位长老随行,而剑门内部会照旧如常运转,不因任何变动错乱步伐。
即使是魔物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