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木桌椅纹色典雅,鎏金狻猊香炉轻吐云岚,鲛绡菱纱在风中起落,温软舒适的阁楼之中,雪原凛寒的气息,连带着见川决焦灼热烈的气氛,一同被阻隔在一窗之外。
朝剑宗议事阁之下,展目便是见川决宽阔的场地。闻兰溪指尖抚过茶盏盏沿,目光从窗外收回,轻轻一敲,“叮”地一声,打破一室静谧。
“宗主,各位长老,”她微微笑道,手中放下茶盏,“过去几日议事,剑门上个五十年物资消耗的明细已经报告完毕,今天我们是否便开始下一步讨论了?”
易尘君放下手中明细册,正要开口,下首一名长老却先出了声。
“不错,闻小友,看过剑门的明细,感觉朝剑宗往年提供的物资,还是多了些啊。”
闻言,俞灵远冷冷道:“剑门每一笔物资从无浪费,我们也从不虚报,哪次不是正正用到五十年?这都是第几次议事了,骆长老这话说得真是突然。”
被称为骆长老的道者捋了捋身前的白须,慢条斯理地说:“剑门有灵田数百亩,善加使用,难道不能补足一部分的需要?朝剑宗年年负担剑门物资,七百年了,也是该与时俱进了。”
俞灵远气得几乎要发笑,闻兰溪暗示地看他一眼,接过话头:“骆长老,您也清楚剑门的情况,不事生产,难道是我们不愿吗?实在是难有更多心力。剑门驻守多年,不求寸功,也从未催促本宗安排交接人选的事宜,我们只愿能保证物资的供给,其余诸事,自然恪尽职守。”
她提起交接之事,又暗点剑门职责,骆长老一时理亏,闭口不答。
另一名中年模样的道者却悠悠叹了口气,神色为难:“可是闻道友,剑门之事,本非一宗之责,朝剑宗却已一力负担了这么多年。如今门中知晓此事者多有异议,我们虽能一力定夺,却还是要考虑人心向背啊。”
这一招示弱以退为进,振振有辞,俞灵远转眼去看上首的易尘君,见他长眉微凝,便知此言非虚,心下不由一沉。
闻兰溪沉默片刻,道:“那宗主,各位长老,你们的意思是?”
话转到易尘君,众人便都抬头看去。为首之人微微抬眼,扫了座中所有人一圈,缓缓开口。
“剑门鞠躬尽力,我朝剑宗又岂可行不义之事?未来五十年的物资,自然全数提供。”抬抬手,止住骆长老不服的话语,“至于以后,本君会与昊泽神宫商议,看是否能推动各门派一同协助。”
他慢慢地说:“诸位,不可忘记封渊之战,最后是怎样才得以结束的。”
此言一出,堂下仍面露不平之色的人们也不由沉默下来。
许多人心中都闪过一道身影,这身影曾经在岁月的流逝下模糊,如今却再次被新的存在唤醒,填补,涂新。少年执剑风发意气,大千世界在未来徐徐展开,等候他搅动风云。七百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起点。
是怀念或者忌惮,易尘君并不在意。一室寂静,他续道:“此事就此定论,见川决之后,便开始着手……”
“说得好,易尘宗主明义,我天容城又岂可居于人后?”一声朗笑兀地自门外传来,易尘君停下话语,所有人都闻声看去。
一道高大身影迈进屋来,锦衣貂裘,腰佩长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一刻,雪原冷冽的寒风好似也随他一并卷进屋中。
两名朝剑宗弟子脚步匆匆地自后方追来,停步在议事阁外,面含怒色,隐而不发,抬眼看向易尘君。
被在场所有目光注视着,付未涯恍若无物地笑笑,朝易尘君道:“易尘宗主,我不耐等什么通传,便直接进来了。如有得罪,还请宗主见谅。”
易尘君微微一笑,不急不徐地说:“付城主想是平日直来直往惯了,在外也随性,我朝剑宗自不会计较这等小事。”他目光一扫,那两名朝剑宗弟子便收了剑,无声退下,转而道:“付城主,你方才所言之意,是……”
“我的意思是,天容城愿承担本次剑门物资的五成。”付未涯道。
话音落下,堂上登时一片愕然。
闻兰溪皱起眉,与俞灵远相视一眼。易尘君神色不变,只问:“付城主何出此言?”
付未涯笑了笑:“朝剑宗愿行义事,我天容城亦当如是,不过愿为世间太平,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一室窃窃的议论声中,他抚上手上扳指,慢慢地踱到窗边,看向高阁之下,热烈喧闹的见川决会场。
“这点愿望,易尘宗主不会不给我机会实现吧?”他说。
*
赛事中程时争先恐后,到了最后两天结果大多底定,见川决场中的氛围,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盛欢与人来来回回打过几轮,最后积分的顺序定在第四名,自他之后还有三人,前七名的分数都相当接近,只差毫厘,到第七与第八人之间,便是断崖的差距。
到了这一步,他开始犹豫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赛程规定是一日最多进行三场比试,如今后面的人即使全胜也追之不及,反倒放开了去切磋,而积分榜榜前的七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没有人去约战他们之外的道生——那样多少不太好看;也没有人再在七人之中发起比试,哪怕彼此的分数差距并不大,似是就此认下了最终的排名。
盛欢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积分高低并不能决定胜负的结果。他位列第四,不代表在比试中就一定会输给排行前面的人,也不是对上后位的人便稳操胜券。
平心而论,他还是愿意再利用这剩下的时间与其他人多打几场,不为分数,也不拘胜负,只是想从与更多不同的人的比试中得到不同的淬炼。
可他却不只是一个人。
师父,闻师姐,乃至小师兄,都对他说过参加见川决不必看重胜负和名次,按着心意顺其自然便好。可是他也能从闻兰溪和俞灵远的反应中看出,他在见川决中取得的名次越好,对这次他们来朝剑宗所办之事便越有利。
他不在意分数,不在意胜负,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却不能不在意剑门。
见川决场中仍旧喧嚣热闹,那些无缘首座荣耀的人们,在结果几乎已算是尘埃落定的当下,仍然尽致淋漓地酣战过每一刻。而他在台下走过,却被剑锋之外的世事困住了剑鞘。
他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场上比试的身影,心里却茫茫然地,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如果能和剑尊说说话就好了……
一道气息忽而出现,遥远飘渺,却明确而坚定地向这个方向而来。盛欢警觉地抬头看去,明黄衣袂也适时停在眼前,容貌清俊的道者唇角含笑,看着他道。
“盛道友,我欲与你一试,不知可否?”
是定玄道的弟子,也是如今积分榜上位列第一的榜首,舒寻霁。
*
见川决榜上前十名,彼此间都曾比试过,对各自实力与招数都有一定的了解,舒寻霁虽位列第一,但盛欢也自信对上他仍有一胜之可能。
只是他们分数相差如此之小,舒寻霁胜了还没什么,若落败则会马上跌下这榜首之位,在这个时候来约战,究竟是他有了把握,还是……不在意这个名次?
他人相邀,断无怯战之理。盛欢干脆地应了下来,此时已是见川决的最后一个下午,与舒寻霁的一战,也是他在这次盛会中能打的最后一场。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要感谢舒寻霁的邀约。
舒寻霁出身定玄道,是门中的天之骄子,于术阵之上的功力无人能及。然而他与其他术修最鲜明的区别,却是那极为强硬的战斗风格。
见川决以武斗决胜,从来都是武修的主场,像丹修、器修这些攻击手段稍弱的,若非另外习了武学,总是更吃亏。术修要稍好一些,但由于功法特性,大多都偏向远程攻击,迂回作战。
但舒寻霁不同,他的战中有强烈的攻击性,以力打力,以快打快,再兼之变化莫测、防不胜防的术法,叫许多武修都应对不及,饮败而归。最终一跃而上,登上了见川决榜首的位置。
见川决的规则是与同一人的比试不能超过三次,他们此前只约战过一次,盛欢对舒寻霁的风格却印象深刻,事后也反复推敲过战中每一环节,思考更好的应对。却没想到,在这最后一天,还能有机会再与他比上一场。
他们各自往玉牌上录入信息,便一同登上了场台。约战的消息早已传遍,看热闹是人之天性,看闭幕前的最后一场大的热闹更是不容错过。短短时间之内,台下已乌泱泱围了几圈人,盛欢甚至还找齐了积分榜前七名之中的其他五人。
……果然大家都闲得不行吧?
自舒寻霁以降,分数第二名的是朝剑宗弟子,第三名来自天容城,第四便是他。盛欢向台下望了一眼,正对上那位本宗弟子的目光,对方抱着剑,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静静地望过来。
他收回目光,舒寻霁笑道:“盛道友,请指教了。”
他战中出招快狠迅烈,平常待人时却又温文有礼,随和近人。盛欢应了一声,拇指却一叩剑镡,青锋泠然出鞘,锵地一声,挡住一瞬即来的锐芒。
冰锥模样的利刃浮现空中,又碎作点点灵光,如雪花般飘向大地。
“警觉不差。”舒寻霁颔首一笑,手中拈指不停,周身灵力汹涌如潮,带起衣袍猎猎。他在这风声中说:“接下来,便是正式开始了。”
下一刻,盛欢脚底骤现阵法光芒!
灵力所成的阵法在地面浮现,符纹繁复如花枝藤蔓,层叠缠绕。舒寻霁的身影也在这阵法之中模糊,如水滴入海,无迹可寻,无处不在。
方才那一枚冰锥利刃,并不只是利刃。
盛欢手执灵剑,脚下动了起来。符文在阵法之中流动,他脚踏在阵法中,每一步便触动不同的攻势,極雷炽焰,瞬息没顶而来。
灵剑划转,剑气扑灭直逼眼前的烈焰,又反手扫开身后疾射而来的霜箭。他的应对已很灵敏,步步为营,却仍在这层出不穷的攻势之下略显急促,几许狼狈。而舒寻霁的身影散在阵法中,忽而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疑问的短音不可谓不奇怪。当下正是盛欢势弱,他方势强之时,舒寻霁隐在阵法之中,更是好整以暇,垂手以待盛欢露出破绽的一刻。然而他此时非但不欣悦,更有此反应,好似在疑惑着什么——
剑身铮鏦一鸣,回答了舒寻霁这一刻的疑惑。
白练一般的剑光骤然发出,繁密如雨,迅疾如电,冲破阵法层层攻势阻碍,术者拈诀撤步,自阵中化形而出,竟是被直直逼出了身形!
“以每一式的剑意落于阵中,一齐反扑,盛道友于术阵一脉,果然也颇有研究。”舒寻霁叹道。
“不如舒道友远矣。”盛欢道,觑紧舒寻霁撤身之机,合身上前,一剑递出——舒寻霁阵法超绝,要胜过他,只能以剑。
“哈哈,那便多谢道友谬赞了。”青年忽而扬眉一笑,盛欢心头蓦然一紧,心神电转,身形不退反进,鹰鹞一般,腾空翻身而至舒寻霁身后!
同一时刻,舒寻霁掐诀移掌,莹亮法阵自盛欢方才身后、舒寻霁此刻身前升起,道道灵力化作迅疾利剑,掠过术者身侧,直向盛欢而来。
盛欢举剑抵挡,足下不停。一道道耀眼白芒在身后一串爆开,他避开地面这些小型的爆炸法阵,又以剑破去自空中而来的袭击,舒寻霁的背影就在身前,却好似一寸也不能再近。
阵中有阵,阵上加阵,舒寻霁果然是定玄道年轻一辈的阵术天才。
彷佛山穷水尽的一刻,盛欢骤然止步。脚边法阵明亮,利剑破风而至,他站在原地,似乎已是退无可退,弃权认输。
然而下一刻,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如一霎出鞘的剑锋,破开风的隙罅,剑者在那一刹电光石火的交错之中——脱身而出!
利剑挟雷霆之势轰然坠地,四野八方,同起爆破。
以阵破阵,舒寻霁猝不及防,气息一窒。灵海翻涌,他不及平复,瞬起阵法护住周身——却仍迟了一步。
轻锐的剑锋,静静地搭在颈边。
腰畔玉牌灵光一闪,积分榜上,姓名变幻。
同一时刻,剑啸响彻会场。
见川决结束了。
*
盛欢收了剑,与积分榜上前十名的众人一同迈上见川决高台时,心情还久久未能平复。
与修为相当的道友比试,决胜于一刹之间,这种于绝境中求索己身极限的切磋,修行之道上又有几次能遇到?
这一次他遇到了,更取得了胜利。
他难得心潮澎湃,意气高涨,看似端庄得体地与众人一同上前,心思却早已跑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方才那最后一搏实在是险之又险,不管是他还是舒寻霁,刹那之间的机动,都足够再复盘许多次——可惜纸鹤还在乾坤袋里,剑尊听不到声音,没能看到这一场的过程,也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现在是第一名了。
胜者加分,败者减分。前七名的毫厘之差,让盛欢在这一战之后一跃摘下桂冠,舒寻霁落至第三名,原第三名的天容城门人,则顺位延至第四名。
本以为这次见川决在两日前便已尘埃落定了,没想到到了最后一刻,还会有这样的变动。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胡想着,肩膀却忽而被轻轻一碰。盛欢回过神,走在一旁的舒寻霁笑着朝他眨眨眼。
失了原本的冠首,舒寻霁面上却不见几分失落之色,下了战台,便又变回那个好脾气的术修,笑着低声同他道:“盛道友剑术非凡,恭喜了。”
盛欢忙道:“不敢,舒道友也是,见川决之后,我们还要一起进步。”
舒寻霁闻言挑了挑眉:“那可说好了,未来若有机会,我们还要再切磋。”
他面上含笑,一副豁达洒脱的模样,眼神深处却很认真。盛欢看着他,不由也笑起来,郑重地点点头:“好,未来有机会,一定再一较所学。”
舒寻霁得了答复,笑意更开怀几分,朝他轻轻颔首。高台已近,他们不再交谈,沉下气息,登上列坐着各宗门诸位大能的台前。
易尘君端坐上首,展眼望去。台下,是参加见川决的所有道生,熙熙攘攘,观者如云;台上,榜前十人之间,尽为大宗门弟子,群英荟萃,各有风采。而被这些人簇拥着的,当中众星捧月之人,更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他站在那里,便如一轮白日,万众之中,唯他最瞩目。
易尘君恍惚了一瞬,一旁的长老已慨叹地脱口而出:“不愧是小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