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筮 第1章 神龛

云家一族，传说是从汉代传承至今，更惊人的是，云家并非老祖宗的亲生血脉，换句话说老祖宗，也可称作祖师爷。

大洋这头，自古便流传“天算”的说法，如今之所以传播范围越来越小，原因无非两个。一是云家愈发低调行事，以致小辈们都不太了解怎么个“算”法，二是……祖师爷沉睡间隔变长，云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算了不该算的，害祖师爷醒不过来。

20XX年，藏川，云辞区。

云家老爷子端坐在老宅的太师椅中，面色凝重，手中紧握一只黑砖头似的电话，尚未举起，眉心紧皱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宅子尚且保持着民国风格，里面保存着祖师爷上次醒来在十几年光阴中留下的物件，小到写了一半的字，大到无数奇珍异宝、古董旧物，反正屋子里的东西已经原封不动了将近百年。

老爷子遣散走了所有佣仆，独自一人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心口的手术刀疤隐隐作痛，他盯着祠堂的方向，终于下定决心，发出那条早已编辑好的信息。

与此同时，华北地区、沪宁杭地区、西欧各国、北美乃至一些战乱国家，都有人收到了同一条信息，那是来自云家老宅的。

这些人九成以上都姓云，余下的母亲也都是云家嫡系。

五分钟后，云江海打来电话，云老爷子淡淡瞥了一眼，哭笑不得地喃喃一句“哼，比我想还要快”，然后等着电话自动挂断，但对方显然是不死不休。

云老爷子接听后，沉默地听着云江海强压的怒火：“爸！您什么意思啊？族规不都定下一脉单传么，为什么还要把其他人叫回老宅？再说了，您不应该在北京过年吗？怎么跑老宅去了？！”

云老爷子语气平稳：“谁说我要收徒了。既然你都查出来有谁了，那你就负责安排他们，后天早上八点，人没到齐，拿你是问。”

“爸，你不能……”

“江海，”老爷子无声叹了口气，“爹老了，早该安享晚年，但爹老糊涂，把一些事一拖再拖，误了时机，误了云家啊。”

电话那头迟迟传不来说话声，老爷子想再与儿子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生怕多说两句就让“那些神仙”察觉出不对劲，不多时，电话被老爷子残忍挂断。

正月初一，天刚蒙蒙亮，街道上满是昨夜留下的红炮纸，空气中飘散着年味。

藏川停机坪，云江海已提前打好招呼，工作人员抵不住十倍薪酬的诱惑，早早换上工作服，开始接待一架又一架的私人飞机。

“这里是B-4531，我们已进入下降阶段，预计将在十五分钟之后抵达川西国际机场，请求跑道12L着落许可。”

“B-4531，川西塔台收到，跑道12L已准备好，祝你们着落顺利。”

大年初一，早上七点不到，云宅大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上千万的豪车，此刻，三四十号人——车主们齐聚前院，他们当中个个身价不菲，Giorgio Armani定制西装也只能算是价位较低的，积家和朗格等牌子的腕表堪堪入眼。

这些人穿着裁剪得体的正装，顶级羊毛面料的衣服完美勾勒他们优雅的身姿，女士们穿戴着整套的戴比尔斯，男士们领口和袖口都有精致刺绣，从头到脚每一处细节都暴露出低调的奢华。

一族之长——云老爷子反倒简朴得多，素灰长衫，脚上踩着街头十元一双的老北京布鞋，再无多余装饰。

老爷子遥遥扫视一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哼，个个花枝招展的，比祖师爷穿得都隆重，要参加选美比赛么。”

所有人彼此面面相觑，心下震惊为何老爷子因为着装这点小事而发火，再者说，平日里见老爷子时分明比这更奢华，今日何必挑刺。

“爸，人都到齐了。”云江海站在人群最前方，望向正坐在主屋的老爷子，“您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今天。”

老爷子一开口，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定在他身处阴影的老爷子身上，屏息凝神。

老爷子声音沙哑：“是祖师爷的生辰，我掐指一算，是时候来拜一拜他老人家了。”

祖师爷？

短短一分钟内，这个词已经出现了两次。

等等！

云老爷子重出江湖了？！自从十五年前云家发生一场大火，老爷子可再也不做任何与“算命”有关的事情了！

所有人闻言皆是一惊，原本整齐排列的队伍骚动不安。

云江海眉头紧锁，场上没人接话，即便云江海不想当这只出头鸟，有了三天前那通电话，他也不得不顺着老爷子说：“爹算出来的，自然是要拜的。”

老爷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然后拄着拐缓缓起身，走向主厅中最中央的一排牌位，在众目睽睽之下，手中的拐杖将所有牌位一个个击倒。

“这！”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这是大不敬啊！

云家，自古便有，不像其他家族会有起起落落的时候，云家的各位祖宗都很争气，在每个朝代都留下或多或少的功绩，也有不少青史留名的。

但能有个牌位，还被放置在老宅供后人敬着的，却是少之又少，而这些人都会一个本领——算命。

手一掐算，实在遇上难算的，再抛上几枚铜钱，后半辈子的大小事都能知道，这令多少人望而生畏，踏破门槛前来算命学习的人数不胜数，只是云家祖师爷曾留下个死规矩：一脉单传。

这规矩，不仅让那些外人，就连没学到的云家人，都恨得牙痒痒，当然会有不怕死的偷学，但这些人的结局那叫一个惨烈，这厄运甚至牵连到了那时的族长，久而久之，人人便把云家“算命”的本领当成了可遇不可求的事物。

而那位传说中的祖师爷，也被后人神化，形象渐渐成为一位面带威严不苟言笑、一手执杖一手握铜钱的百岁老人。

此刻老爷子手在抖，做事一向不多做解释的云望山，竟意外地耐心说道：“这是传下来的规矩，祖师爷不希望太多的人学会参天之术，但他老人家又不得不这么做，咳咳咳……他老人家曾说过，对不住那些当差的仙人，哪还有脸受着香火。”

“什，什么？！”“您在说什么啊？”“爷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云家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祖师爷他……”

老爷子一席话就像滴入热油锅的水，炸起一片喧哗，老爷子狠狠用拐杖砸地，厉声道：“闭嘴！”

随即闭了闭眼，几名佣仆上前麻利地卸掉主厅前厚重的红木门，高到几乎顶到天花板的神龛登时于众人眼前亮相，肃穆而庄重，让人不禁一颤。

老爷子不再说话，片刻后，除了祖师爷的无字牌位还立着，其余的全部倒下。

老爷子转过身，说话的气息很足：“我一把老骨头今天算是活到头了，你们给我听好了！咱们云家以后不管多么风光，别忘了本源在哪！运从源出，亦因源败，这八个字给我铭记在心！”

老爷子凭空幻化出一枚戒指，周身狂风顿起，雷鸣大作，仿佛天怒鬼嚎。

云老爷子大喝：“统统跪下！”

这些后辈哪见过此等场面，瞠目结舌之时，云望山再次吼道：“跪下！！！”

一股无形的力量强有力地压制在他们的肩背上，不容许反抗，转眼间院中整整齐齐跪着三排的人。

蓦然，天地气象极速变化，雷鸣之上是浓重的团雾，乌云将这座老宅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时空被一双大手残忍撕裂，云江海错愕地看向远方苍穹，那分明是晴朗无云的蓝天！

老爷子将铜钱排开，在得出卦象的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把刀，自小臂划至手心，皱巴巴的皮肤瞬间被鲜血所染，血沿着褶皱，蜿蜒而行，坠落刹那，血珠凝聚，朝向那枚戒环飞去，快到出现了残影。

“爸？！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云将想站起来，挣扎道：“爷爷你不要命了！”

“这是疯了不成？！”云结梨完美的发髻早已散落在脸侧，原本精致小巧的脸蛋被吓得惨白。

因为那枚戒指的存在，在惊悚如斯的环境并不黑暗，同时也因强光，所有人无法直视牌位那边。

半空中，戒指在喝云望山的血。

仿佛要把云望山整个人榨干。

在某一瞬间，场面无比寂静，不是因为吓得说不出话，而是嘴像被封住了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们这些人知道，在这世上有些超过常理的事物存在，或许从古至今，神仙从未消失，只是换了种存在形式也未尝不可。

不过，这些只存在于笔墨之下，如今这么生动且真实的场景被血淋淋地摆在眼前，还是难以接受。

老爷子胸腔起伏很大，但脸上的色泽看起来反倒越来越红润，看着像回光返照，怪瘆人的。

突然，地板剧烈晃动起来，很快有人发现了，是整座宅子在动，须臾，石路彻底撕裂开来，露出地皮，紧接着是地基，短短十几秒内，正厅与前院俨然被分裂为两部分。

沟壑这边，是云家后辈，沟壑那头，是老爷子单薄而略带佝偻的脊背。

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是一片金光。

在戒指的吸收下，金光由刺眼，逐渐变得柔和，最终成了雾蒙蒙的一层。

让人感到阵阵湿意和温暖。

只见老爷子猛得把拐杖一扔，左手掐算，右手同时抛起十二枚铜钱，嘴中念念有词。

“云家后人在此，练择八什，循师遗制，斗比轮回，正月献岁，恭师重返！”

“天人莫怪，吾献寿请罪！”

震惊、恍惚与迷茫淹没众人，每个人像是被罩在一口大铁锅中，耳边全是老爷子那铮铮刚硬的嗓门，回声似梵音，敲在太阳穴，直击头颅。

“我寻我师尊！何罪之有！”

这一声饱含怨气的怒吼，如惊雷般炸响在众人耳畔。

这是谁的声音？！！

老爷子终于停下动作，手杖不知何时回到了他手中，他长长送出一口气，突然大笑起来。

“第八十六代传人云望山，在此率后人，恭迎祖师爷！”

云望山跪下后，接连磕了三个头，这一举动令所有人惊呆了。

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心脏疯狂撞击肋骨，可以清晰听到有力的“咚咚”声。

云望山浅浅一笑，冲着那道深沟喊道：“祖师爷，我该走了，您再不出来，戒环可要再寻新血了。”

什么？！让谁出来？！！

老爷子！你是让那位传说死了好几千年的云家祖师爷出来吗？！！！你不要开玩笑啊！！！

云将挣脱头顶的力量，猛得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的一切——

那道沟壑中，如今竟深不见底，原本裸露的岩石，取而代之的是茫茫一片的黑色萤石，里面传来阵阵泉水涌动的声音，云望山紧张地观望着，戒环飞快地直驱而下。

没人敢眨眼，片刻过后，一道身影从深渊中走出。

云望山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掩声痛哭起来。

不惧轮回道的反噬，历经千年光阴，祖师爷再次重返人间。

恍惚间，云望山感觉自己回到了孩童时期，那时的他太小，对于那时祖师爷的一世所知甚少，隐约间只记得，祖师爷举着把大刀，浑身浴血，日以继日地砍死数千侵略者，最终为救国难，他老人家那辈子还是未能了却心愿，郁郁而终。

“望山。”那道身影于虚无中渐渐化实，周身的金光略微淡下来，他伸出手，抚上云望山的额头，“莫哭。”

“这几十年，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

云望山泪珠在浑浊的眼球中打转，他佝偻着背，哽咽道：“按照您上一世的吩咐，如今这两代，没一个学过参天之术。我走以后，希望祖师爷能挑一个教教，若祖师爷这一世的愿望实现了，还请您给云家后辈们留一条吃饭的活路，我，我求您了……”

“自然。”

祖师爷右手中指上的戒环贴在了云望山的胸口，刹那间，云望山仅吁了口气，便化为乌有，徒留一截指骨。

那道虚影抬手接下，冷漠道：“你们啊，怎么越来越念旧了。”

“合。”祖师爷随意在半空中抓了一下，地板立即恢复如初，外面的瓢泼大雨不知何时停了，仿佛做了一场悠长的梦。

对话间，祖师爷彻底变成一个实体人。

他长着一张绝艳的脸庞，眉目间常常皱起，长发齐腰，被一根红绳浅浅低系，穿着一身玄袍，宽大的袖子与衣摆衬得此人更加瘦弱，一截腰肢凹陷，衣带下挂着大大小小数个龟甲与蓍草，黑靴严密裹着小腿，在古老中透露着神秘，令人心生敬畏。

祖师爷淡淡抬起眼眸，眼中晃着墨绿色的瞳色，他唇线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鼻梁高挺，眉骨深邃，脸色苍白。

那股无名力量早已散去，但云家后辈全都忘了站起来，跪在祖师爷脚下，仰头却不敢真正直视。

祖师爷看着眼前这帮傻孩子们，心下叹了口气，清朗的音线中略带沙哑，他道：“起来吧，为云望山准备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