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皎皎冰壶置于四方花几上,花几之侧,摆一圈椅。
瓶中不见花枝,空对月明。
“这冰壶中怎不见花?待我去院里折一枝来。”
“莫去——”
梅如霰倏然抬手,扯住了栖影的衣摆,试图拦住她,不料栖影脚下不稳,与梅如霰撞了个满怀。
“哎呀——”栖影不明就里,怨道,“姑娘拉我作甚?”
梅如霰稳住身子,理了理衣裙:“花已入瓶,无须再折。”
“姑娘怕不是魔怔了?”栖影瞪大了双眼,围着冰壶绕了两圈,凑到近处,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瓶中哪儿有花?”
梅如霰将栖影牵到圈椅处坐下,伸手指向空中:“你瞧那里。”
栖影抬眼望去,但见一枝石榴花横斜在冰壶之上,仿若身处其间。
一时间,飘红满院,压尽群芳。
正待细赏花枝,却听年轻女子的声音忽而响起,如清泉击石,打破了夜的死寂:“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霜月定相知,先识春风面。主人情意深,不管江妃怨。折我最繁枝,还许冰壶荐。”
梅如霰眼前一亮,循声望去,一抹竹篁绿翩然入境。
“方才夫君吟了两句诗,说这谜面出自四妹,让我解一解。”柳澄立定于石榴树,倚在窗外,石榴红点缀绿衫裙,褪去了月光的冷意,“不知这只冰壶,是否射得四妹之心?”
梅如霰与来人四目相对,莞尔一笑:“嫂嫂聪慧,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不仅猜得谜底,还置了这幅景观,实在精妙!”
“四妹谬赞了。”柳澄笑说,“观四妹才情,不该是对婚事耿耿于怀之人,缘何闹得这般?”
梅如霰倚在门窗内,与柳澄相对而立:“四妹愚见,嫂嫂也不像甘心困于内宅之人。”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古今之道也。”柳澄语气清冷,唇角仍挂着浅笑,却看不出有几分真意,“妹妹此语,恐有违妇道。”
梅如霰反问:“依嫂嫂之见,我该遵守婚约,嫁为人妇,守在一方小小庭院中,做这任人赏玩的石榴花?”
柳澄手把花枝,轻嗅一番:“石榴花有何不好?闺阁妇人难道不比风餐露宿的乞儿更安乐吗?比起名门贵女,你有择夫之权,无惧庸夫。比起贫家女,你有嫁资傍身,不畏薄情郎。嫁的良人,主持中馈,才是平生最优解。四妹妹向来清醒,缘何不愿?”
“嫂嫂之言,真让人动心。”梅如霰手抚冰壶,嫣然一笑,“犹记幼时,嫂嫂最喜‘重叶梅’,也曾手植于院中,如今却换作了满院的石榴花。我猜,嫂嫂心知,纵是开在百花头上,无畏霜寒的重叶梅,也终是抵不过主人家兴起时的折损。可即便换做石榴花,嫂嫂还是不愿折下一枝,插入这冰壶之中。是心生怜悯吗?还是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柳澄怔住了,好似失了神,半晌无言。
天边的月光被乌云遮了大半,顿觉黯淡。连带着那满枝的石榴花,也淡了几分。
不过片刻光景,柳澄已恢复如常,敛容笑道:“十年前的旧事了,妹妹竟还记得。”
“柳姐姐——我该这般唤你的。”梅如霰换了称呼,“旁人都道,你我并无交情。却不知,同为女子,自有心心相惜之情。厢房里的‘江梅香’想必是姐姐命人放置的吧,以零陵香和丁香制香饼是旧时的方子,我只与姐姐提过。十年前,我与姐姐本是萍水相逢,却相谈甚欢。虽只匆匆一面,但这份情谊,姐姐记得,妹妹自也不会忘记。”
柳澄敛了笑意,正色道:“既然你唤我一声姐姐,我便再劝你一句。”
梅如霰应承:“姐姐请讲。”
“你可知本朝律法?女子无故悔婚者,杖六十!”柳澄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情绪,“你经受不住这杖刑的!”
“多谢姐姐好意提醒。”梅如霰笑容如旧,不为所动,“妹妹心意已决,受不住也要受。”
“值得吗?”柳澄的眼底染了层层雾气,“妹妹大义,不屑于儿女情长,又何必在意婚嫁与否?不过是换个门庭罢了,自是挡不住妹妹的脚步。”
“方才栖影问我,为何退婚?我怔了许久,想找一个既能说服自己,也能说服他人的理由。这些天,我对着不同的人,答过数次,每次都一样——我要接手落鸿。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唯一。”梅如霰默了默,继而笑道,“我一直疑惑,姑母为何与‘玉林堂’同名?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或许只有解开这个谜题,我才能回答为何退婚。”
“这才是妹妹来此的真正原因吧。”
“姐姐在射覆时已猜得来意,妹妹若再打哑谜,便是无礼了。”梅如霰笑问,“姐姐能为我解惑吗?”
柳澄不假思索道:“我非梅家人,妹妹不该问我。”
梅如霰点点头:“既然如此,妹妹另有一问:姐姐可识得一位名唤‘云岫’的作词人?”
柳澄不经意挪开视线:“妹妹又问错人了,我不过后宅妇人,怎会识得什么词人?”
梅如霰瞧见对方的细微变化,弯了弯唇角:“今夜之前,只因猜的姐姐与云岫同为巍州人士,兴许会有些交集,便来碰碰运气。今夜之后,妹妹却能笃定,姐姐与他必定相识。”
“我听不懂妹妹的话,也并不识得此人。”柳澄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眼里却露了怯。
“是吗——妹妹原以为,‘云岫’只是一位失意举子,因以词为余技,不屑传世,所以不愿见我。我欣赏云岫的词作,尊称其一声‘先生’,并不觉有错。”梅如霰望向最繁茂的花枝,似有所思,“方才望着这满枝的花,却幡然醒悟,我竟犯了‘先入为主’的过错。也许,我应唤‘云岫’一声‘女士’,而非‘先生’。”
“女士?”柳澄不解,“什么意思?”
“袁和叔说:‘所谓女士者,女子而有贤士之行也,其识高,其虑远,其于义理甚精,而不移于流俗,闺阃楷模于是乎在,岂独惟中馈是供乎?’”
“你怎知‘云岫’是女子?”
“看来妹妹猜得没错……”梅如霰笑了,“‘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云岫词中之意,与鱼幼微此诗颇为相似。若是男子,未得高中,只会怨恨时运不济。唯有女子,才会空有艳羡之情。”
梅如霰抬眼,正视柳澄:“我想请姐姐替我转告云岫:女子的天地,不只在四方庭院。女子之职,亦不惟中馈尔。我愿助云岫词刊行于世,流传千古。”
“呵呵——妹妹毕竟年幼,好生天真!”柳澄冷笑道,“妇人居于内宅由来已久,非一人之力所能撼动。昔年,尚有女童林幼玉试童子科,封孺人,以为打开了女子出仕之门。此后,女童吴志端试图效仿林氏,却因一句‘以女子应此科,纵使尽合程度,不知他日将安所用?况艳妆怪服,遍见朝士,所至聚观,无不骇愕’,被拒之门外。以为女子出仕,有伤风化。世间素有‘妇人无故不窥中门,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之说,妹妹平日里出门,又何尝不是帷帽遮面呢?于此尚不能免俗,又如何能保‘云岫词’刊行于世?更遑论流传千古。以一己之力,企图撼动参天大树,结果可想而知。”
“帷帽遮面,只因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喜某些臭男子不善的目光,以为他们不配,非因拘于俗礼。男女参半,共存于世。所谓男为阳,女为阴。男主外,女主内。不过是那些占得利益的男子的一家之言,可曾问过世间另一半的女子?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乃三不朽。男子可以著书立说,将一家之言传于世间,以为金科玉律,女子为何不可?妹妹素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凭一己之力,撼动参天大树。我只是想在参天大树旁,栽下一株幼苗,悉心养护。只望有朝一日,这株幼苗长成大树,能为世间女子遮一叶风雨。”
梅如霰提起裙摆,走出厢房,立在庭院中:“我退婚,不为反对男女婚配。只求遵从本心,将余生握在自己手中,为万千不甘困于内宅的女子谋一条出路。使女子不再像这庭院里石榴花,任由旁人攀折。”
柳澄又问:“妹妹可曾听过一个词——‘慧极必伤’。浮名于妇人而言,不过水中之月。百年之后,妹妹此举又有几人记得?怕是只会沦为庸俗之辈诋毁清誉的罪证。你刊印的诗文,甚至会被冠以另一位男子之名。妹妹甘心为他人做嫁衣吗?”
“我不屑于浮名,但求无愧于心。身后之事,任人评说尔。纵是孤立无援,徒劳无功,亦不怨不悔。”
“妹妹不会孤立无援的。”柳澄绕过花枝,与梅如霰立于一处,展露笑颜,“妹妹既有此等决心,姐姐愿陪你共赴这名利场,拼一世浮名。”
“我就知姐姐性情未改!”
那夜满院月色,如冰雪寒霜,却遮不住百花争艳,清香万里。
注:
1.宋·苏轼《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湖面初惊片片飞,樽前吹折最繁枝。何人会得春风意,怕见梅黄雨细时。”
2.宋·辛弃疾《生查子·重叶梅》:“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霜月定相知,先识春风面。主人情意深,不管江妃怨。折我最繁枝,还许冰壶荐。”
3.《尚书·牧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4.宋·袁燮《絜斋集·何夫人宣氏墓志铭》:“所谓女士者,女子而有贤士之行也,其识高,其虑远,其于义理甚精,而不移于流俗,闺阃楷模于是乎在,岂独惟中馈是供乎?”
5.《宋刑统·户婚律·婚嫁妄冒》:“诸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约谓先知夫身老幼、残疾、养庶之类,而辄悔者,杖六十。男家自悔者,不坐,不追娉财。”
6.范成大《梅谱》:“江梅,遗核野生、不经栽接者,又名直脚梅,或谓之野梅。凡山间水滨荒寒清绝之趣,皆此本也。花稍小而疎瘦有韵,香最清,实小而硬。”
7.唐·鱼玄机《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8.宋·司马光《居家杂仪》:“妇人无故不窥中门。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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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参考文献:
1.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
2.伊沛霞《内闱:宋代妇女的婚姻和生活》
3.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看不见的女性》
4.铁爱花《宋代士人阶层的女性》
5.张琳颖《宋代香方的初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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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歌单:天涯共此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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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樽前吹折最繁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