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壹拾万肆仟陆佰陆拾贰字,印造用纸三十文足,棕墨糊药印背匠工食诸费二百一十文足,卖钱三百六十文足。”
“这工价也忒高了。如此算来,利钱不过一百二十文。”梅淮没料到《寒窗记》利薄至此,“可知市易多少?”
“估摸着快赶上时文了,落鸿的门槛都要被举子们踏平了。”
行过冠礼,梅淮便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玉林堂。自此,玉林堂的兴衰荣辱都系于一身。两年来,他整日待在书铺,对书籍价银,乃至锓版、印造之费,皆了如指掌。
大伯辞世,落鸿书坊的生意一落千丈,虽尚有老底可吃,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落鸿已是昨日黄花,梓州城的雕印刻板皆以玉林堂为上。梅淮不敢稍有懈怠,日日勤勉,事必躬亲,只为玉林堂能够站稳脚跟。
谁知,如今竟被一出《寒窗记》占尽了风光。
梅淮心有不甘,气道:“是我小瞧她了。”
刘掌柜毕竟是玉林堂的老人,知道梅淮心里不痛快,忙开解他:“四姑娘此番是运气好,吃上了人血馒头,下次她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我看未必。”梅淮清点了手稿,交给刘掌柜,“尽快拿去校刻吧,务必赶在中秋前刊行。”
“是。”刘掌柜接过手稿,迟疑片刻,凑到梅淮耳边低声说,“小的听到一则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梅淮取了算珠,坐在账本前。
刘掌柜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叶家要退婚了。”
“哪个叶家?”梅淮心不在焉,胡乱问道。
“还能有哪个叶家,自是四姑娘的夫家。大老爷原与叶家老爷交好,一同定下的婚事。谁知大老爷过世不过半载,叶家竟要退亲……”
梅淮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刘掌柜回:“传了已有半月之余。”
梅淮眉头一蹙,打断了对方:“怎么现在才说!消息属实吗?”
刘掌柜连忙解释:“先前只当是空穴来风,未敢尽信。今儿,伙计照例去东府送字画,谁知竟撞见大夫人和四姑娘在房里起了争执,都动起手了!后来,四姑娘被叶家公子领走了。伙计偷摸打听,才知是为退婚的事。”
“看清楚了吗?不是要退婚吗,叶家怎么还把人给带走了?”
“莫不是那叶家蛮横,不愿退婚,还闹将起来。大庭广众之下,拐走了四姑娘,气病了大夫人。”刘掌柜支支吾吾,胡乱猜测,“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小子误我!”梅淮拍案而起,“如此紧要的事,现在才报,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
刘掌柜急红了眼,慌忙解释:“主子息怒!伙计也是刚回来,主子那会儿正忙着,小的怕耽误了主子的正事,方等到此时才说……”
“行了行了,知道了!”梅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抄起长衫,疾步而去,“我这就去东府瞧瞧,新书的事你看着安排。”
“主子慢走!”刘掌柜大呼备马,又替梅淮牵住缰绳,“可要带一株高丽参?”
“快快拿去!”
梅淮终是来晚了一步,东府大门已闭。他想进府打探实情,却吃了个闭门羹。
看门人说,大夫人病了,梅二郎也不在府上,请他改日再来。
梅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东府宅院绕了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寻了个高处,隔墙望去,却见府内黑压压一片,只有零星光亮。
梅淮无计可施,正欲打道回府,一转头,瞥见一个人影从脚门钻了出来。
梅淮眼尖,一下就认出了这是梅如霰的贴身丫头,名唤栖影。他知这丫头最是毛躁,藏不住事,忙唤住对方:“栖影!”
栖影闻声大惊,随即呵道:“谁在那里?”
“是我,梅三。”梅淮忙自报家门。
“三公子?”栖影猫着身子,凑近一点,借着月光勉强看清来人,舒了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伯母有恙,我偶得一株上好的高丽参,正好给伯母补身子。”梅淮抬起手里的盒子,遗憾道,“谁知误了时辰,府门已闭。”
栖影打开木盒,看了一眼,赞道:“还真是好东西!不巧夫人歇息了,公子要不明儿再来吧。”
“也好。”梅淮嘴上应着,脚下却未挪动半分,“天都黑透了,你这是去哪儿?”
栖影转了转眼珠:“去叶府接我家姑娘。”
梅淮佯装诧异:“四妹和叶家七郎有婚约,他自会护送四妹回府,何须你去接。”
栖影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耳语道:“三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姑娘和叶七郎正商议退婚呢,他如何还会护送姑娘。”
“既是要退婚,怎么还把人领走了?”梅淮急道,“莫不是那叶家蛮横,不仅不愿退婚,还闹将起来。大庭广众之下,拐走了四妹,还气病了伯母?”
“三公子慎言!”栖影忙止住他,“姑娘这会儿还困在叶府呢!二公子和梅深恰都不在府上,全府上下竟再没有一个靠得住的男丁,我只得独自去找姑娘,也不知能否见上面。”
梅淮暗想,这个小丫头果然沉不住气,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了,省了他许多力气:“竟有这样的事?既是如此,我自当陪你走这一遭,定要护四妹周全!”
栖影大喜:“太好了!遇见三公子,可真是遇见救星了!”
梅淮拿着拜帖,领了栖影,气势汹汹地来到叶府。
他和叶家并无交情,半夜登门,原以为又会吃闭门羹。没想到,刚递上拜帖,叶家就送出了梅如霰。
只是,身为主人的叶家七郎竟未露面,连个说法都不给,着实猖狂。
而这个平日里与他最是不对付的四妹,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帷帽也遮不住红肿的脸颊:“三哥怎么来了?”
“听说你被叶七带走了,家中又没个主事的,我若不来,岂不是任他欺负我梅家人。”梅淮展现出了大家长的风范,“素日听闻这个叶七是个花天酒地,不求上进的主儿,原以为只是坊间传闻,不可当真,没成想品性竟如此卑劣,也难怪你要退婚……”
“三哥莫说了,仔细被人听了去。”梅如霰的声音有些哽咽。
“罢了……时辰不早了,大伯母又病着,四妹先随我回西府吧,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多谢三哥。”
“自家人,说什么谢。”今夜如有神助,太过顺利,令梅淮既惊喜又意外,他和栖影一道将梅如霰扶上马车,放下帘子,一路向西府驶去。
马车路过玉林堂,沉默了一路的梅如霰忽然开口:“请教三哥一事。”
“何事?”梅淮应道。
“不知‘玉林’二字所取何意?”梅如霰低声询问。
“自是‘积雪之林’。”梅淮脱口而出,又觉困惑,以为对方或有深意,“四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近来读到一首诗,其中有‘雪片层层簇玉林,寒窗光炯照人心’一句,写得甚好。只是小妹愚钝,却不知这‘玉林’二字怎解,困惑多日。”梅如霰的面容被帷帽遮住,情绪也隐了起来,“多谢三哥解惑。”
梅淮暗自揣测:“这四丫头看来真是被气得不轻,竟连七岁小儿都懂的‘玉林’二字也解不出来了……”忽又心生疑惑,“不对,回去得查一下这首诗,兴许真有深意。”
马车很快到了西府,梅淮安顿好梅如霰,便一溜烟儿钻进了书房。
进了厢房,梅如霰屏退左右,摘下帷帽。
栖影拿了药膏,正准备上手,却见梅如霰的脸颊已有药渍:“姑娘涂过药了?”
梅如霰从荷包里取出一枚印有梅花暗纹的小瓷瓶:“七郎帮我涂了。”
栖影笑着接过瓷瓶:“叶公子的药,自然是顶顶好的。”
梅如霰狐疑道:“我以为,三哥会反对退婚一事,听这语气,怎么好似并不愿我嫁入叶家。”
栖影冷笑道:“三公子心思重得很,谁知他暗地里又在盘算什么,姑娘莫被他的外表蒙蔽了双眼。”
梅如霰笑问:“你和他并无深交,怎知他心思重?”
栖影扬起下巴:“我就是知道。”
梅如霰忍俊不禁,故意逗她:“那你觉得,他刚才是演的,还是真心的?”
栖影撇了撇嘴:“心疼姑娘是演的,愚蠢是真心的。”
“你呀,真是嘴上不饶人!”梅如霰掩唇浅笑,“他心思既重,你又是如何把他哄骗来的?”
栖影摆手:“我可什么也没说,都是他自说自话,还讲了叶公子许多坏话。”
“你怎么也不拦着他,刚在叶府门口那席话都惊到我了。也不知他在哪儿听到的风言风语,竟如此诋毁七郎。”
“叶公子不在意这些。况且,姑娘和叶公子的婚事,只有咱们两家人知,三公子也不是长舌之人,传不到旁人耳中,坏不了叶公子的名声。只是……”
栖影止住了话头。
“只是什么?”梅如霰追问。
栖影走到梅如霰身后,替她卸下钗环:“自古以来,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没有无故退婚的道理,必是一方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才会走到退婚这一步。姑娘既要退婚,定是叶公子有错。”
“他没错。”梅如霰立即反驳。
“那就是姑娘有错?”栖影接道。
“我也没有。”梅如霰低声说,语气却不似方才那般笃定,“唉……退婚可真难。”
栖影掀开香炉,点燃一盘香,问道:“谁都没有错,那姑娘又是为什么退婚呢?”
“我……”
梅如霰盯着案上的香炉,默了许久。
篆烟如影,丝丝缕缕,盘上纱窗,又旋在梢头。
注:
1.时文:科举应试的文章。
2.锓板:刻书。
3.宋·李龙高《重叶梅》:“雪片层层簇玉林,寒窗光烱照人心。春风著物须平等,那得工夫有浅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雪片层层簇玉林